第五折(第九场) 夜色
直到和帖木儿一起上了车,秀儿才算稍稍安了一点心。虽然窝阔台今天一直很亲切,很和蔼,简直亲切得过了头,秀儿还是如坐针毡,一顿宵夜都不知道吃了些什么。
马车刚驶出庭院,走上外面的大路,帖木儿就向秀儿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我阿爸会突然跑来,没吓到你吧?”
怎么没吓到?当然吓到了,三魂七魄到现在还没完全收回来呢。可这事也不是帖木儿的错,想到他匆匆赶过来时的那份急切和担心的样子,秀儿就不由得再次感叹:这样的儿子,怎么会有那样的爹?老天爷也不知道是怎么安排的。
于是她努力打点起笑脸说:“还好啦,反正也没怎样,丞相大人,我是说你阿爸,今天还
和气的。”
“没吓到就好”帖木儿明显松了一口气,可他终究还是不放心,又小心翼翼地问:“我没到之前,他没跟你说什么吧?”
“也没说什么。”当时慌成一团,就说过什么,也忘光光了。
坐在平稳行驶的马车上,倚靠在车窗边,感受着阵阵凉慡的夜风,秀儿欣慰地想:不管怎么说,今⽇总算是有惊无险,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见识过那些人的手段,经历过被人下藥以至于彻底变成废人的梦魇,今天能这么快就全⾝而退,她已经觉得很庆幸了。
只是,接下来他们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是:“明天,我们真的要去丞相大人那儿,我是说,要去跟你阿爸一起吃中饭吗?”
帖木儿轻轻点了点头。
好吧。这不是问题,吃个饭而已,反正已经在一起吃过好几回了。最⿇烦的还是:“明天去的时候。我们真地要把东西带上,以后。就跟你阿爸一起住在那边?”这可是左相大人亲自
代的。
帖木儿忙说:“这个你别担心,你不愿意的事,即使是我阿爸,我也不会让他勉強你地。如果你明天不想过去吃饭也没什么,我会跟他说清楚的。总之。一切以你地意愿为转移,绝不勉強你。”
既然他都这样承诺了,秀儿便笑道:“那我还是不去吧。”真的无法想像跟窝阔台住在一个屋檐下,经常见面,一桌子吃饭,那样多不自在呀,会憋闷死的。
“我就跟我阿爸说,你们要排戏,很忙。住在外面来来去去也不方便。”
秀儿慌忙阻止道:“千万不要说我忙,就说我被人接去唱堂会了。”开什么玩笑,跟丞相大人说“我很忙。没空跟您一起吃饭”那不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话?
“好的。”帖木儿总是从善如流。尽管心里还是有点惴惴不安。能得到帖木儿地体谅和保护。秀儿觉得放心了许多。窝阔台表现得再和蔼、再慈祥,也没法让人忘了他曾经是怎样的人。或者,他本来是怎样的人。就算是现在,他也并没有如他所标榜的那样“一心向善”放下屠刀。上次他用那种卑鄙的手段算计她,如果不是帖木儿一直真心相待,他还不知道怎么对付他呢。总之,这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最好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两个人在车上聊着聊着,眼看着就要到目的地了。突然,一声马嘶,一阵颠簸,马车在离芙蓉班下榻的寓所仅有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了。
车还没完全停稳,帖木儿就从窗口探头出去问:“出什么事了?”
桑哈回道:“公子,有一个人突然冲出来,差点被我们地车撞到。”
“他现在人呢?”帖木儿打开车门,两个人一起走了下去。
桑哈把那个人推过来,是一个畏畏缩缩,穿着寒酸的男人,虽然光线黯淡,秀儿还是隐约认出了他。那天在大雨中他一⾝泥⽔夹在一群⾐冠楚楚的人中间,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张先生,你怎么啦?”秀儿惊讶地问。
张先生也认出了秀儿:“你是芙蓉班地人?“嗯,我在叶公祠见过你,后来又见你向卢大人报案,现在案子怎样了?你这么晚了是要去哪里呢?”看他的样子,慌不择路,竟像被人追杀似地。
“我就是要去找卢大人啊,今天本来觉得累,早早地就睡下了地,可得窗外有人窥视,我怕有人要害我,怕明天早上起来会没有头,我要去找卢大人,让他派人保护我。”张先生一面说一面紧张地四处张望。
秀儿听得有点
糊了:“你不是住在小李各村叶公祠那里的吗?”小李各村跟寿仙里可还有点远。
张先生说:“是啊,卢大人住在寿仙里,所以我过来找他地。”
不是吧?搞了半天,原来卢大人也住在这一块的。秀儿立刻想到了那本书,如果真住得不远,倒是可以直接把书送给他,免得揣着満世界跑,
来
去书都
烂了。于是她问张先生:“卢大人的住处,你知道具体位置?”
“知道,我来过几次的。”
那就好办了。秀儿马上有了主意:“这样吧,我们用车送你过去,但得⿇烦你等我一会儿,我顺便带一样东西过去给卢大人。”说完又转向帖木儿:“也要⿇烦你等我一会儿,我进去拿一本书,马上就出来。”
帖木儿虽然不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还是温顺地点了一下头。于是马车先走几步到芙蓉班的住处门口停下,秀儿先进去拿书,然后再一起坐车去了卢挚下榻的地方。
卢挚还没睡下,听说他的报案人找他,叫人领了进去。待看见秀儿,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神情,笑容可掬地问:“小珠老板,好久不见了,你怎么跟他一起来的呢?”他用手指了指张先生,又似乎到这时才发现帖木儿,跟他打了一声招呼,大概也看出这人出⾝不凡吧,很客气地请他坐下,叫仆人上茶。
秀儿便把遇到张先生的始末说了一下,然后呈上那本文集。
卢挚接到书很开心,但毕竟有他的报案人在场,也不好抛下正事跟人闲聊打庇,秀儿和帖木儿当然也知道这点,很快就起⾝告辞了。
从卢挚的屋子里走出来,走过长长的回廊,穿过宽阔的庭院,帖木儿一直没说话,只是不时拿眼光瞅一下秀儿。上了车,又酝酿半天后,他才迟迟疑疑地问:“秀儿,你跟那个卢大人是怎么认识的?刚才那本是什么书啊?”
去的时候因为车上有张先生在,他又一直嚷嚷有人要杀他灭口,表现得很紧张,很害怕,嘴里喋喋不休地讲述他这段时间遇到了危险以及今晚的“惊魂记”秀儿和帖木儿除了偶尔出声安慰他之外,
本揷不上嘴说别的。关于书的事,便没有提及,想不到帖木儿到这会儿还惦着不放。
秀儿都快笑出来了,一个那么与世无争的淡泊之人,今⽇也开始关心起这种小事来,而且那表情,那口气,怎么看,怎么听,都像有点吃醋呢。忍不住想逗逗他,于是再次故伎重演,做涩羞状,深沉状“笑而不答”
看得出,帖木儿在极力忍耐,一会儿瞅瞅秀儿,一会儿望望窗外。秀儿暗地里都快笑到內伤了,实在憋不住了,才告诉他:“就是在一次宴会上认识的,跟他单独说过几句话。正好我家有一本他十八岁时出的文集,他告诉我那是他⽗亲给他印的,印好后都分送出去了,到现在他自己家里竟然一本都没有了。所以我就把我家里保存的这本还给他,好让他做个纪念。”
帖木儿大概因为长期在外隐居,对官场人物不是很了解,所以问了一句:“他的文章写得很好,很有名吗?”
秀儿迟疑了一下说:“还算有名吧。不过他不是以这个出名的,他是传闻中最有魄力、最铁腕的廉访史,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
“略有耳闻。”但帖木儿似乎对此毫无讨论的趣兴,他关心地只是:“你很喜
他的文章?”
秀儿很老实地告诉他:“很喜
”见他闷头闷脑不吭声,又补上一句:“关汉卿写的戏我也很喜
啊。”
帖木儿猛地抬起头,但很快又低了下去,只给秀儿看他头上的纱冠。
秀儿终于笑了起来,慢条斯理地说:“不过呢,文是文,人是人,喜
文跟喜
人是两码事,我还喜
李⽩的诗呢,难道说我喜
李⽩?”
不出意外的,她看见对面的人盛放出一朵笑容,那难以掩饰的
喜,在朦胧的夜⾊中,如⽔般
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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