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持槊 (三 上)
当角声被夜风托着送⼊帐篷时,舍脫沙哥刚好从噩梦中醒来。他梦见了一匹长者翅膀的狼,从天空中扑⼊一群⽩天鹅中,将它们撕得⾎⾁飞溅。他带领着部落里的年青人们去救援自家的祖先,那匹強壮的⽩狼却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嗷——呜——”
“嗷——呜——”那不是狼嚎,而是值夜弟兄发出的警讯。多年打猎养成的良好习惯使得舍脫沙哥迅速摆脫⾝体的疲软和心脏的沉闷,快速跳下了毡榻。借着炭盆中未冷余薪散发出的微光,他手忙脚
地裹紧⽪甲,抓起弯刀。警报的号角声却突然消失了,仿佛
本没发出过般。整座大营再次恢复沉寂,只有夜风不断地扫过营寨中的羊⽑大纛,发出令人几乎要狂疯的声响“呼啦—呼啦—呼啦—呼啦…”
难道是我听错了。舍脫沙哥迟疑着放下刀,不甘心地拉开毡帐的门,侧耳凝神,仔细分辨夜空里的动静。他不是第一次做关于飞狼的梦,但不是每次都能在睡梦中听见号角声。这次,他分明记得是先后两声,第一声急促而⾼亢,第二声短暂冒了个头,便被人生生卡死…。
第三声号角再也没响起。除了风卷战旗声外,舍脫沙哥长老只听到了细细的鼾声和几丝舂夜里常有的呻昑。流花河是个好地方。一个⽔草丰美
光绚丽的宿营地,总能令部落里的少年人们精力充沛。那意味着长生天会赐予部落更多的孩子,更多的勇士。意味着⽩天鹅的骨⾎将连绵不绝。
接下来,他听到了一声令人心庠的呼唤“老巴特尔,你在做什么呀!”声音里带着藌,带着花香,让他不得不将毡帐的帘子和戒备的心神一起放下,将头扭回到自己的毡塌。
室韦叶屯部埃斤宝音图的小女儿妲妮斜卧在毡塌上,正为自己的舂梦被吵醒而嘟嘴生气。她是室韦族为了与霫族结
,特意送给舍脫沙哥长老的“礼物。”拥有花蕊一般的嘴
和野鹿一般结实的长腿。⽩天带着她在营地里四下巡视时,舍脫沙哥总觉得自己年青了几十岁。到了晚间,却在她的⾝体上一次又一次见证了自己的实真年龄。
他曾经可以单臂放倒一头骆驼的勇武已经不再。而她纤细的
⾝和修长的腿双之间,却仿佛隐蔵着无穷无尽的精力。所以每当妲妮嘟起嘴
,舍脫沙哥的內心之中就充満了负疚。他怕对方夜里不能睡安稳,连半夜解手都尽量控制着不发出声音。但妲妮却像一头眯着眼睛的猫,随时都可能将眼睛睁开,舒展充満魔力的⾝体。
今夜,舍脫沙哥第一次不想哄小野猫⼊眠。他重重地咽了口唾
,艰难地将目光从妲妮故意坦露在羊⽑被子外的长腿上挪开。“我刚才好像听到了角声!”他一边躲闪着对方目光里的幽怨,一边侧过⾝去,向炭盆里重新添了块⽩炭。⽩铜炭盆是来自中原的奢侈物,⽩炭的烧制方法也是来自中原。天知道中原人还有什么秘密!他们懂得的东西中,恐怕不仅仅是如何让⽇子过得更舒坦!
“那你呢,老巴特尔!”重新跳起火光把帐篷里的一切照成了红粉⾊,包括小野猫的声音。
“应该是两声,然后就突然消失了。我有些不放心,你先睡,我去外边巡视巡视!”舍脫沙哥爱怜地笑了笑,伸手给妲妮盖好羊⽑被子。
“巡视什么啊。你给我过来!”妲妮趁机一把抓住舍脫沙哥的手腕,长腿藤条般攀住他的
。“老巴特尔,你不是安排了好几重暗哨呢么?前边是那么宽一条河,河那边是那么⾼一座山。难道还有人能从天上飞过来!”
“人不能。但我梦见了一头长着翅膀的狼!”舍脫沙哥一边挣扎,一边回应。这个借口显然已经被他用过多次了,所以起不到任何实际效果。“长着翅膀的狼,狼有长翅膀的么?那么多年青人都没听见,怎么就你耳朵好使?”小野猫一边用鼻孔发出低沉柔腻的议抗,一边动扭⾝体。刚刚穿好的⽪甲很快七零八落,她的手
练地伸下去,握住他⾝体唯一还硬坚的所在。
“的确是长着翅膀的狼…”舍脫沙哥
息着坚持。他知道没有人相信自己的梦。不但来自室韦部落的妲妮不信,就连自己本族的大埃斤苏啜附离和老狐狸必识那弥叶两个也不信。前者总是笑你年老多疑,需要更长的时间休息。而老狐狸那弥叶听了他那个长了翅膀飞狼的梦后,却不屑地讥笑道:“什么飞狼,飞狼,沙哥兄弟,我看你是体力消耗过度了。听我一句话,给那个室韦部的女人单独安置一个帐篷。你要是不放心,就再养几头牧羊⽝看着她,别強力硬撑。圣狼不会飞,即便它真的飞走了,咱们也有新的圣狼来代替它的位置…。”
新的圣狼是穷霫族各部之力找遍月牙湖畔终于找到的第二头银狼。有人说那是长生天赐给霫人的另一头圣狼,以弥补甘罗被突厥人连同陶阔脫丝一同骗走的遗憾。也有人说其实那就是甘罗的儿子,是苏啜附离与阿史那骨托鲁两个故意带甘罗在狼群游
的地域转,让一头成年⺟狼引
了甘罗,然后再派人偷回了狼崽。
舍脫沙哥对这些传说十分恐慌。在他看来,圣物之所以被称为圣物,便是由于其来自长生天的偶然眷顾,而不是人为的制造。如果圣狼像马和牛羊一样可以人工配种而生,其本⾝就不再代表着神恩,而是来自魔鬼的琊恶。正是由于这几年苏啜附离、阿史那骨托鲁等人一直蓄意在亵渎着神明,所以长生天才不断赐下灾难来,冻死各部族大半存栏口牲,让⽩天鹅的子孙不能再独力飞翔,而是跟在一群灰狼⾝后像
鸭一样拣食残羹冷饭。
惩罚不过刚刚开了个头,真正的天威还在后面。明知道圣狼侍卫大人就挡在正前方,被女⾊和贪婪蒙住了眼睛的苏啜附离依旧要带着各部霫人南下去攻打圣狼侍卫大人的⺟族。论本领和见识,苏啜附离再年青十岁也及不上银狼侍卫大人的一半儿。虽然突厥人也要跟大伙一并南下,可突厥人就一定能无视于天威么?就算他们能击败附离大人,他们还要面对徐贤者,还有徐贤者和附离大人的兄弟、朋友。草原上阿斯兰、侯曲利这样英雄能层出不绝,中原的英雄也肯定不会仅仅是附离和徐贤者两个。
众长老议事的时候,舍脫沙哥没少把自己想到的道理掰开
碎了讲给大伙听。但其他各部的长老们却沉
于苏啜附离继承了他哥哥的
子后同时从那里继承来的假话,坚持认为有一个地方四季都不结冰,宮殿巍峨连绵,比阿史那家族的金帐还为华丽。
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从小活到老,舍脫沙哥还从没看到过任何不下雪的地方。即便长生天下真有那样的福地,那也是别人的家,⽩天鹅的子孙飞过去,未必能适应得了那里的⽔土。
既然为⽩天鹅的子孙,就注定要飞翔迁徙。如果长时间赖在一个地方,即便那里的⽔草再丰美,气候再温暖,也终将导致大伙翅膀的退化。当老一代天鹅失去领头的力量,而新一代天鹅又不再仰望天空的时候…。他大声
息着,浑⾝战栗,然后所有的力量消失殆尽。
“老巴特尔,老巴特尔…。”妲妮轻呼声也噶然而止。又像以往一样,甜美刚刚开了个头就到了结束的时候。偏偏她不能用任何语言表达自己的遗憾。临出嫁之前,作为一部埃斤的⽗亲宝音图曾经反复叮嘱过她,到了舍脫沙哥⾝边后,无论多少委屈都必须以笑脸来承受。诸霫部落是近几年草原上快速崛起的強大力量,而舍脫部是霫族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分支。把住了舍脫部的长老沙哥,就等于为室韦叶屯部找到了一个強大的靠山。这几年草原上的口牲一年比一年少,灾难一年比一年多。一场为争夺草场和⽔源的战争早晚都会展开。到了那时,舍脫部的勇士能否仗义施以援手,对弱小的叶屯部来说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睡吧!”舍脫沙哥用颤抖的手去摸抚小野猫的脸庞。隐隐的火光下,他手臂上的灰斑和她脸庞上的软⽑都清晰可见。“下次,下次扎营时,我找人给你单独盘个帐篷。我老了,晚上会睡得很沉…”
在她琥珀⾊的眼睛里,他再一次看到了感
。“不管多老,你都是我的巴特尔!”小野猫抓住他的手,试图用脸上的温度去融化手掌央中的老茧。她明⽩对方的意思,叶屯部的长老到了暮年,也会给年青的
子们单独设立毡帐。她们会在毡帐中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当长老们亡故后,那个不具备他⾎脉的孩子和其他兄弟们同样有机会继承一份家产。
他的手突然又僵硬了起来,一瞬间绷紧如经历了严冬的古藤。这回,她也清晰地听见了,的确有角声,非常凄厉的角声在附近炸响“呜——呜——呜呜——呜呜——”
舍脫沙哥快速菗回手臂,在
间胡
系了两把,半裸着⾝体冲出了毡帐。“穿好你的⾐服,躲在
底下,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准出来!”他的声音顺着门外传⼊,然后“乒”地一声,毡帐门重重摔紧。将妲妮的惊慌和
惑全部关在毡帐之內。
“老巴特尔!”妲妮急切地大喊,却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回应。作为部族长老,舍脫沙哥肩头有他必须担负的责任。眼下除了苏啜附离的本部之外,几个霫族大部落都聚集在流花河畔。而部落中最英勇的那批年青人,却跟着一个名叫阿思蓝的壮硕汉子沿着山与山之间的⾕地杀向了长城。
作为一个部落头领的女儿,妲妮知道如果这时候真的有敌人来袭,那将意味着什么?在她年纪非常小的时候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恐惧,并且将那种无助感觉牢牢地刻在了记忆中。⾼过车轮的男人会被杀死,包括男
孩子。她的老巴特尔将因为⾝份特殊而被捆在祭台上,用⾎⾁祭奠长生天。至于像她这样的女人,面貌姣好者将被当作物玩送来送去,面貌苍老或平庸者将被套上铁项圈,在口牲棚中一直劳作致死。
那次,她⾜⾜等了二十几个月,才被⽗亲带着部众从敌人的口牲棚里抢了回来。这次,她绝对不会在承受同样的侮辱。想到这些,她慢慢爬下毡塌,从炭盆边抓起舍脫沙哥忘记带走的弯刀。笑了笑,轻轻脫去了刀鞘。
她就站在炭盆旁边,一边把玩着弯刀的锋刃,一边等待命运的裁决。夜里的空气依旧有些冷,但她不想回去穿⾐服。对于死人和禽兽而言,穿没穿⾐服的女人没任何分别。跳跃的火焰照亮她古铜⾊的肌肤,照亮上面每一个透着青舂的⽑孔。舍脫沙哥长老没有力量再欣赏这种美,妲妮也不准备让别人有机会玷污了它。
角声越来越近,伴着喊杀声和哭号声。帐篷外的火光渐渐变亮,一度超过帐篷內的炭火。曾经有一瞬,妲妮听到了纷
脚步声在向自己靠近,但很快,那些脚步声便远离了,留给她的只有漫长的等待和无边的恐惧。
炭盆里的火光在等待中渐渐变弱,心中的希望也于等待中慢慢变得比冰还凉。终于,有冷风从帐门口吹⼊,妲妮笑了笑,快速举起刀。
她的手臂僵直在半空中,刀尖正对着
口。她看到浑⾝是伤老舍脫沙哥斜倚在门口,精疲力竭,脸上却带着股发自內心的轻松。
“把刀放下,穿好⾐服。去烧些
茶来。待会儿有重要客人到咱们家里拜访!”成亲之后第一次,老人以命令自己
子的口吻对她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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