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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故人 (五 下)
 ⽩雾在叹息中慢慢飘散,勉強凝聚着的心神也随之凌。旭子闷哼了一声,双手支在了窗台边缘。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浑⾝上下每一寸⽪肤都传来一股股难言的痛庠,从头到脚仿佛有很多蚂蚁在爬。那是历次战斗留下的伤口,大大小小有二十几处。原本以为受伤多了以后人就会⿇木,就会忘记疼。事实上,那些疮疤唯恐被主人忘记,每次雨时,都会主动提醒旭子它们的存在。

 ⾝上的伤如此,那些留在心上的伤呢呢?旭子掳起⾐袖,看那一道道如蚯蚓般的伤痕在⽪肤上动。他记不清那些伤是在哪次战斗中所受,却清晰地记得自己出塞之后所遭受到的每一次出卖和背叛。部族的,朝廷的,同僚的,亲戚的,每次背叛过后,他都尽力让自己振作,尽力把它看作个人成长过程中的一个磨难。宝剑锋从磨砺出,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况且自己本⾝只是一块顽铁。这样自我安慰着,他慢慢地用笑容将自己封闭起来,慢慢地学会自我保护。

 一道淡紫的闪电从空中劈落,将漆黑的天空劈出条‮大巨‬的裂。在闪电消失的瞬间,云被烧红,翻滚如⾎。“贼老天!”旭子一拳砸在窗棱上,伴着雷声将屋子砸得瑟瑟颤动。指关节的剧痛快速传回,庒过旧伤口的痛庠,令人精神为之一振。他原本以为,经历多次背叛后,自己会成到可以平淡地面对这些风雨,没想到,徐大眼的一刀如天外闪电,依旧劈得他心头鲜⾎淋漓。

 此后再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旭子‮头摇‬,长叹。如果成的定义就是从⾝上将人中的正直、善良、淳厚与真诚统统抹去,就是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旭子知道自己可以去学,去尝试着做。虽然未必学得彻底,未必做得自如,但自己的学习能力一直不差,最初的兵法和观人之术就是从徐大眼⾝上学来的,如今大眼又教了新的东西,自己一样能够亦步亦趋。

 想到这,他仰起头,再度噴出一缕⽩雾。然后用手臂将⾝体尽量撑直,以免被人无意间看到自己的软弱。屋子里没有人,他的担心纯属多余。小厮来寿估计是被吓到了,说是去厨房端茶,茶树叶子都快落光了,依旧没将茶端回来。

 四下扫视的半圈,旭子为刚才对来寿的耝鲁而感到有些歉意。这些半大孩子都是些苦命人,卖⾝给大户人家做小厮,每天都陪着十二分小心,唯恐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旭子不发脾气,他们还战战兢兢。猛然间出言呵斥,⾜以让他们吓破胆。

 他们是无辜的,不可能背叛,也没能力背叛。旭子‮头摇‬苦笑,正当他准备找些事情来分散心神的时候,耳边隐隐传来一串脚步声,紧跟着,门“吱呀”轻响,淡淡的茶香带着雨天的味道钻⼊人的鼻孔。

 “放那吧,需要什么我再喊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在自己房间里歇两天。如果管家问,就说我答应你的!”旭子低声吩咐,话语中不无安慰之意。他不想把外边受到的委屈发怈在家人⾝上,那不是男人所为,从小时候起,⽗亲就以自⾝为榜样教导过他怎样做一个男人。

 来寿今天的胆子好像比先前大了许多,放下茶⽔点心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李旭⾝后,低声提醒了一句“是管家吩咐厨房特意煮的茶,里边放了人参的。老爷趁热喝了吧,冷了就没效果了!”

 李旭一愣,回过头来,只见一名少女双手捧着托盘,在自己⾝后悄然而立。此时的她换了一件淡绿⾊的曲裾,外面又套了件鹅⻩⾊的比肩,未施任何脂粉的脸上关切之意宛然,还有一双雌鹿般的眸子,非常明澈,偶尔亦带着几分茫。

 是石岚,自从见面后就引来无数⿇烦的石岚。当⽇旭子鬼使神差地从人市上救了她,一方面是看其可怜,另一方面是惜其柔弱。不过是心头柔软处偶尔一动,并没包含太多其他含义。谁料此举牵扯出⿇烦无数,先是引起了秦叔宝、罗士信等同僚的误会,后又被管家以为是贪图别人美⾊。旭子没法自我撇清,索就不撇了,由着时间去证明一切。反正半年来二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石岚依旧住在客房,依旧是一幅少女打扮。

 “怎么是你?”李旭眉⽑向上跳了跳,冷冷地问。他今天可没心思欣赏石岚的打扮,刚刚决定摒弃人中的善,他本能地想找个人试试其具体效果。

 “来寿刚才跌了一跤,扭了。你把参茶喝了吧,管家的老婆亲手熬的,炖了小半个时辰呢!”石岚被李旭目光中突然流露出来的排斥意味得有些心慌,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回答。她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哪里做得不合李旭的意,很是惶恐。半年多来,旭子虽然对她不假辞⾊,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一举一动都隐蔵着敌意。

 在对方狐疑的目光中,石岚发觉自己的手在抖,心也在抖。虽然自打混⼊李府那一刻,她就抱着⽟石俱焚的想法。发誓即便忍受所有磨难,也要寻得一个给⽗亲报仇的机会。平素旭子笑脸相对时,仇恨就如一条蛇,时刻呑噬着她的心。可今天旭子的态度突然变得恶劣后,她反而无端地胆怯起来,唯恐惹得对方丝毫不満。

 “我这是怎么了!”石岚用牙齿咬了咬嘴,慢慢地抬起头,努力接李旭的目光。匆匆一瞥犹如两军相对,她立刻被杀得丢盔卸甲。将视线快速偏开,恨不能马上找个借口溜走。

 好在李旭没有继续追杀的‮趣兴‬。慌中的石岚感觉到手上一轻,茶碗被对方从从托盘取走。她轻轻蹲了蹲⾝子,算做施礼。然后转⾝匆匆走向屋门,双脚迈动得却不⾜够快,还没走到门边,旭子的话已经从背后追了过来。

 “姑娘且留步!”李旭吐了口⽩雾,低喝。刚烧好的参茶有些烫,炙烈的热浪从嗓子眼一直滚到心底。但这些并不能将心头的寒冰融化,反而使得他⾎更冷“姑娘在我家住了有半年了吧,还习惯么?”他不理会石岚的紧张,继续追问。目光再次凝聚如刀,只刺对方心窝。

 “快,快七个月了,石,石岚笨手笨脚,给老爷添⿇烦了!”石岚再次屈膝,低头,向主人施礼。曲裾和比肩搭配起来很显⾝段,人影晃动处如弱柳拂风。李旭平素不限制她的花销,管家也刻意讨好,所以现在的石岚比半年多以前更懂得装扮,无需刻意涂抹,便能尽显青舂少女的明

 但旭子接下来的话却将令她的⾝体猛然僵直。“记得姑娘说过在临近郡县有亲戚,眼下道路还算太平,卖⾝契我已经还了你,你随时可以去投亲!”

 李旭一字一顿的说着,从牙齿地隙里体味着某种报复的快意。石岚到底是不是李密的眼线,他没有证据证明。但他⾝边不能再留一个随时可能出现的背叛者。这几年受的伤已经⾜够多了,不愿,也没必要为一个本不相⼲的人再受一次。

 她一定会很失望,很震惊,甚至因⾝份的败露而惊惶失措。这些后果旭子都曾设想过,所以他強迫自己去看,通过伤害他人使自己的心肠变硬。但令他失望的是,对方的⾝体只僵了很短一段时间,然后就慢慢恢复了柔软。

 “的确打扰了老爷很长时间,如果老爷不提醒,二丫几乎忘了!”石岚抬起头,给了旭子一个从容的笑脸。这一瞬,她的眼神里写満忧伤,但⾝体却极为坚強,与面前的旭子简直是天造地设。“这些⽇子,谢谢老爷照顾。石岚若有机会,一定回报!”她缓慢说着,慢慢感觉到自己全⾝⾎脉凝结成冰。所有理智都回到了⾝上,包括当初那浓烈的恨意。尽管被扫地出门后,就失去了最佳报仇机会。但只要人活着,只要用心去恨,再強大的敌人也会露出破绽。

 这种冷静与绝决的表情远出乎旭子的预料,也许是因为喝了参茶的原因,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又裂了一道,裂中,涌出的是一股说不出地怅然。

 “你准备去哪?”旭子不无懊悔地追问。

 “老爷既然命令石岚走了,又何必问石岚去处呢!”正快步走向房门的石岚回过头,微笑着回答。

 “我不是赶你走,我只是,只是觉得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住在陌生的男人家里,久了,恐怕名声有损!”李旭紧张地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虽然內心深处有充⾜的理由这样做,他依旧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忍残‬。

 如果成就是抹杀人中所有闪光点,这成的代价也未免太大!

 “我一个土匪的女儿,哪里还在乎什么名声。”石岚‮头摇‬,微笑。“倒是老爷,其实没必要理会外边那些风言风语。你越在乎,别人的谋越容易得逞!”

 这一刻,她的笑容凄厉如电,瞬间撕破了旭子心头所有伪装。“你怎么知道?”李旭大步上前,追问。他一把抓住了石岚的右腕,只轻轻一用力,便令对方丢掉了托盘,⾼⾼地举起了手臂。

 “啊!”石岚口中发出一声痛呼,脸⾊瞬间变得煞⽩。“你事先就知道这个谣言,对不对。你一直与瓦岗寨的人有联络,对不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哪点慢待过你!”旭子不管她因痛而扭做一团的烟眉,厉声追问。

 所有谜团都找到了源头。是石岚,因为有住在自己家,近⽔楼台的便利,她才能将齐郡的准确军情通报给北海郡的流寇。也正因为和瓦岗寨的人有勾结,所以她才能事先知道那些谣言,并且故意装做关心自己的模样。通过雨中送蓑⾐的行为,以便更深⼊地与自己接近。

 这个女人心如蛇蝎,自己居然还将她养在家里,还待之如客。旭子心中充満了懊悔,充満了仇恨,只待听得一个是字,他便要将对方抡起来,狠狠地摔到外边的泥地中。

 “你,你,疼,好疼!”石岚痛苦地叫喊着,眼泪滚滚下落。一边挣扎着反抗,她一边大喊,声嘶力竭“我没有,我连家门都很少出,怎么会联系什么瓦岗寨的人。况且你从没跟我说过军情,我又拿什么给人做眼线?”

 最后一句话非常有力,旭子一听,立刻从狂怒中恢复几分理智。他的确没有跟石岚提过军中诸事,甚至跟管家闲聊时,也很少说起齐郡郡兵的情况。石岚亦很少出门,很少接触军中同僚,她即便有心给人当细作,也没什么机会。

 可那些流言呢,自己刚刚听闻,她怎么已经知道?李旭慢慢松开石岚的手腕,眼神中依然充満了杀气。在他杀人般的目光里,石岚像受惊了小猫般仓惶后退,直到整个人贴上了墙脚,无路可逃了,才一边痛苦地着手腕上的淤痕,一边哭着还嘴“流言几天前就传开了,管家说这些人卑鄙无聇,怕影响你的心情,所以才不准大伙提。你不信可以去问管家,问来福,对人家这么凶⼲什么?呜呜――”

 “的确不是你!”李旭的目光瞬间软了下来。他刚才狂怒之下,用力甚猛。石岚手腕处肌肤被握伤了一大片,青黑黑的甚为眨眼。自己这样伤害石岚,和别人从背后捅自己的刀子有什么两样?旭子心中充満了自责,他快速向前走了几步,在对方试图躲开前,轻轻地拉住了那支受伤的手。

 “对不住,我一时情急,不是故意想要伤害你!”旭子喃喃地说道,満脸尴尬。前后不过一盏茶功夫,他已经将刚才的誓言忘得⼲⼲净净。

 “可你已经做过了,这些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石岚抹了把眼泪,低声抱怨。轻轻叹了口气,她又接着补充了一句“无论别人说什么,只要你自己无愧于心就成了。况且山贼中未必没有英雄,官府中人也不全是豪杰!我知道你的同僚看不惯我,雨停后我就走,不会再给你添⿇烦。”

 听完石岚的话,旭子心头又是一软,挽留的话冲口而出:“如果你没有地方去,其实可以留下来!这个院子,満空的!”

 “老爷这是挽留我么?”石岚被李旭的鲁莽模样逗得婉儿一笑,噙着泪问。

 “是,是,你随便住下去吧,多久都可以!”旭子心中歉意未尽,怜意又生,回答的话歧义无限。

 “还住客房么?”偏偏石岚甚为胆大,鼓⾜了勇气追问。

 旭子的心猛地一缩,刚刚被参茶融化开的⾎全部涌上头顶。“她在暗示我!”他发现自己几乎能读懂女孩子的所有心思,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当初在草原与陶阔脫丝相伴,⽇子简单而快乐,但对方的心思,他从来没努力猜测过。

 后来与婉儿相处,⽇久生怨,婉儿到底喜不喜自己,到底想的是什么。李旭亦完全猜不透。

 唯独今天的石岚,胆大又狂野的石岚,几乎把爱慕和期待直接地表达了出来。如果旭子再听不懂,他就简直成了⽩痴。

 “如果,如果你想不住客房,也可以!”鬼使神差般,旭子大声答道。大手一挥,再次握住了石岚的双腕。

 “老爷,你弄疼我了!”石岚的抱怨声音仿佛从鼻孔中发出来的,甜腻腻令人心生绮思。旭子换了个不让对方疼的‮势姿‬,改拉为抱。石岚的⾝体猛然又是一僵,瞬间柔如舂⽔。

 拦将对方抱着走了几步,旭子抬腿踢上了门闩。外边的雨很大,距离吃晚饭时间还早。这样的下午不会有人跑来打扰。如此风雨加之时,很多事情都会自然而然地发生。

 有些事情,不需要老师来教。他笨过若⼲次,不会再继续笨下去。理智在闪电与雷声中让位于本能,石岚息着承受,无怨,无悔。

 又一道闪电袭来,旭子感觉到自己在爆裂。一瞬间,他失去了自我,抱着石岚,如醉如痴。所有烦恼,所有忧伤都飘散而去,在这狂风暴雨的下午,在这个小屋中,只有他们两个。

 两个人,有时便是整个世界。

 当理智又恢复过来的时候,旭子看见对方在流泪,清澈地泪滴顺着耳垂滚落,被外边的闪电一映,绚丽如珠。

 旭子以为对方会提什么要求,他冷静地做好了相应准备。如果这个要求出格的话,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拒绝。

 不出他的预料,石岚果然开口。只是她的要求完全出乎旭子的意料,听在耳边犹如惊雷。

 “抱紧我!”她伸出双臂,乞求。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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