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虎雏 (四 下)
骑在黑风的背上,李旭被侍卫们簌拥着向东行进。
大军走的还是去年护粮队赶赴马砦⽔所循的那条路线。经验证明,由此路赶往马砦⽔行程最短,路上的山势也最平缓。不便的地方在于途中有几个城市和山寨还被⾼句丽人控制着,出于对于隋军报复的恐惧,里边的⾼句丽人同仇敌忾,用生命卫护着城寨的全安。
骁果营摆出了一幅咄咄
人的进攻架势,大摇大摆向前走。有时候,他们甚至故意放松戒备,
惑沿途的⾼句丽守军出城攻击。但⾼句丽守将都是疆场老手,从城外人马带起的烟尘上,他们就能判断出敌军的数量至少在两万以上。与风头正盛的两万骑兵野战,⾼句丽人不会做这种愚蠢选择。所以从,辽东城到乌骨江,雄武骁果营一路畅通无阻。
众骁果在故乡时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行军的头夜一因为害怕受到敌军截杀,军纪还能保持。第二天下午路过⽩崖城的时候,⾼句丽守军没敢出城阻拦,就让他们警惕心大幅度减弱。第三天全天,全营上下从前锋到后队也未遇到半个敌人,骁果们气焰立刻⾼涨。到了第四天早上,大部分人的顽劣本
就彻底暴露了出来。有人在平原上放着好好的路不走,故意纵马践踏⾼句丽人未来得及收割的庄稼。有人路过无人的村落时,顺手拆了乡民的门框,推倒了院墙。还有人造饭时不甚失落了火种,把周围庄稼地点着了一大片。如是种种,各级军法官都本能地选择了视而不见。
见长官们不在乎自己如何蹋糟东西,骁果们更是为所
为。到了第四天下午,大军所过之处,往往什么都剩不下,远远看上去,那情景绝对比闹了蝗灾还惨上十倍。第五天,有些低级文职终于忍受不住良心的煎熬,进言请雄武郞将大人注意约束部属行为。大伙苦口婆心地跟年少得志的李郞将讲道理,告诉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逃走的⾼句丽人,照理儿也是大隋圣人皇帝陛下的子民,仁义之师不能这么蹋糟他们。这逆耳忠言说出来,让郞将大人连连点头。可点头归点头,李郞将对骁果们的暴行依旧视而不见。有人气愤不过,把问题直接反映到了宇文监军那里,宇文监军好像也不愿意搭理这件事情,只是拉长了声音反问了一句“既然你等认为⾼句丽百姓是大隋子民,他们怎么不夹道
王师呢?”
闻者无不哑然,他们的确无法回答宇文监军的疑问。有几个趁隙想“有所作为”的家伙甚至万分失望,他们拍碎了脑门也想不明⽩,宇文大人怎么又和李家的人穿了同一条
子?双方明明是深仇大恨么,怎么暗地里勾结得如此严密?
宇文士及可不在乎别人想什么。他不是李旭,无论那些中、低级文职和武将存着什么心思,也搬不动皇帝陛下的女婿分毫。事实上,相对于⾼句丽人被蹋糟的庄稼和村舍,宇文士及对李郞将的趣兴更大。经过连续几天的观察,他发现李旭比去年成
得多,处理问题也老辣得多。至少,到目前为止,李郞将的所作所为没给别人留下任何把柄。虽然经过骁果们一番蹋糟的地方比放火烧了好不到哪去,但约束属下不严和蓄意纵火残害百姓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此事过后,言官们即便想弹劾李旭,罗织出来的罪名也无法令他伤筋动骨。
“这小子终于悟了!”望着在自己前方不远处行军的李旭,宇文士及感慨万千。古语云:士别三⽇当刮目相看,可自己从那天被选定做监军开始到现在,与李旭只有几个时辰没见过面,而对方⾝上发生的大巨变化,却令自己不敢相信面对的是同一个人。眼下这个少年不再是那个冲动、热情的莽撞后生,他已经慢慢变得冷静,变得世故、圆滑。这些成
的举止却没有遮盖住他的锋芒。“也许他还没学会遮盖吧!”宇文士及一厢情愿地想。现在的旭子在他眼中就像一把已经开了刃的钢刀,无论怎样遮盖都遮盖不住其锋刃上放出的凌厉光芒。
三天来,宇文士及从各个角度观察李旭。每个角度,都让他觉得自己的家族有必要再次加大拉拢筹码。两个多月前,宇文家族通过保举的方式让皇上提升对方官职目的不过是为了令李渊没有能力再将少年控制于掌握。如今,宇文家需要做的却是把脫离了李渊掌握的幼虎重新套上宇文世家的缰绳。
接连三天,宇文士及发现李旭很少说话。除了
代几个心腹将领⽇常任务,并在几个险要之地留下五百到一千士卒驻守外,眼前这个年青的郞将的嘴巴几乎是紧闭着的。脸上和双目的表情也显示着,他时刻都在沉思。偶尔摇头摇,或者目中放出些奋兴的光芒,则意味着他又参透了什么玄机,或对此番接应行动又有了什么妙计。但具体对方想到了什么,李旭不说,宇文士及也不好追问。
如果此刻宇文士及能看到李旭內心深处的实真想法,他绝对会气得当场吐⾎。事实上,三天来,李旭想军务的时间全部加起来也没有两个时辰。更多的时候,他在想武士彟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她说,她从来没生过你的气!”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却令李旭反复品味。
旭子知道,自己也从来没怪过婉儿。纵使他有一万分把握认定自己将来能出人头地,能拜大将军,封万户侯,他也没资格让一个女子用一生的幸福来等待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女孩子的青舂很短暂,等着等着就会变老。这份责任,旭子自知无法承担,也承担不起。
“我真的喜
婉儿么?像喜
陶阔脫丝一样喜
?”李旭花了好长好长时间,才给出了自己一个完整的答案。当年在月牙湖畔知道自己再也等不到陶阔脫丝⾝影的时候,他记得自己感觉是伤心
死。那种刻骨铭心的滋味,直到今天还令人无法忘却。每每回想起来,就如被人用马槊重重地刺在了
口上,从心底到全⾝都是痛。但对于婉儿的出嫁,李旭心里却是另一番不同的感觉。不是痛,也没有怨,只是有种深深的失望,就像盼望着的糖果被人抢走后一般的失望。
婉儿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出⾝于豪门的她,大度、成
,有时任
,但更多时候却像他的⽗亲一样睿智果断,气度恢宏。这样的女子从出现的那一天就注定要昅引在另一个阶层长大的旭子,但此时的旭子却渐渐明⽩了,被昅引和有能力拥有,其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情。
马背上的他渐渐洒脫起来,目光亦不再
茫。他知道,自己必须把握住目前所拥有的,才能奢求将来的收获。在自己真正达到某个位置之前,有些东西,注定是一种奢侈。
但自己距离这种奢侈已经不太远了,三年前的秋天自己看皇帝陛下,看传说中的大将军、大尚书,就像现在抬头仰望渐渐黑下来的夜空一般,遥远,且不实真。那时候,皇帝陛下在自己眼中,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简直是一个败家子,糊涂蛋。満朝华衮也都是脑満肠肥的家伙,没一个拥有智慧和远见。如今,自己已经渐渐
近了这个星空,看得更清楚,更仔细。那些先前以为是糊涂的举措,实际上初衷未必糊涂。而那些看似庸庸碌碌的行为,往往都包含着很多玄机。只是这些人看似轻描淡写的一举一动,对民间百姓都是生死攸关。所以,旭子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头去做一个百姓,他要闯⼊那个星空中,就像当年徐大眼说的一样,要在那里建立自己的家族。这样,自己的后人就不会因为某个员官的心⾎来嘲而远走塞外,那些曾经经历的苦难,将永远不会在自己的后人⾝上重复。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李旭命令全军在一个山⾕里扎营。他不能走得太快,兵法有云,千里奔袭,必撅上将军。他只是一个小郞将,可不敢带着部下冒上将军才敢冒的险。
这个命令为他赢来了全军上下一片
呼,到现在为止,除了少数几个心腹将领外,大多数骁果们还不知道本军此行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连⽇来这种游山玩⽔般的行军很令人开心,也很令人十分疲惫。因此,能走走歇歇,边玩边行是他们最大的愿望。
唯一不赞同李旭命令的人是宇文士及,他第一次行使了监军职责,在大军完全安顿下来后,非常生气地闯⼊了李旭的军帐。
“郞将大人,照这样走,咱们,咱们是不是稍慢了些?”扫了一眼帐內因受到惊扰而显得有些茫然的低级将领,宇文士及尽量把自己的语气放得婉转。无论眼前还是将来,宇文家族与对方打
道的机会还很多,作为家族中的年青一代,宇文士及不想把矛盾挑得太明。
李旭没有回答宇文士及的质问,他命人给监军大人搬来了一把胡凳,然后将摆在众人面前的大巨羊⽪地图挪到了宇文士及眼⽪底下。那是一张按照大隋军方新颁布的辽东地图放大后画出的辽东形势图。地图上,有条黑⾊的墨线从怀远镇一直画到了泊汋寨,然后从泊汋寨下折向东北,接着在北方的山林间兜了一个大巨的圈子,最终折回了辽河。凡是参加过去年泊汋寨解围行动的人都知道,此条黑线是去年护粮军三百壮士的行军路线。途中的一草一木,在他们心中都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眼下骁果营走的是同一条路线的前四分之一,刚刚脫离大梁⽔流域,来到了乌骨⽔的源头。再向东南,则可以沿乌骨⽔走到乌骨城,然后一直杀奔泊汋寨。接下来的路相对平坦,沿途经过的⾼句丽城市、山寨也不多,其中最具威胁
的一个是乌骨城,李旭已经用木炭将它标了出来。
“你是担心乌骨城守军出城
战?”宇文士及低声追问。去年刘弘基和李旭曾经用疑兵之计欺骗过乌骨城守将,这次再跟对方玩同样的招术,对方的确有不上当的可能。
李旭摇头摇,没有回答,而是把手中的炭块塞给了宇文士及,然后追问道:“如果监军大人是⾼句丽守将,听到些不确定的消息,又不甘心敌军大摇大摆的撤离,会选择在哪里截杀?”
在不考虑自己家族利益的时候,宇文士及的心思非常敏锐。眼睛在地图上稍稍瞄了瞄,就立刻把手中的炭块按到了距离目前大军所处位置不到五十里的一处无名山⾕上。如果想阻拦骁果营的话,对敌军最有利的地形就是五十里外的这个无名山⾕。同样,如果逆着这条路线从马砦⽔撤兵,那个无名山⾕也是大军必经之地。
炭块落下,宇文士及満腔的怒火立刻消失得一⼲二净。如果大隋內
的消息的确已经被⾼句丽人得知的话,⾼句丽人无论如何也会夺取远处这个无名山⾕。堵死了这条山⾕,远征大军就不得不绕路西返,路绕得越远,士气就越低
。
“下官几个认为”行军长史赵子铭向宇文士及施了一个礼,缓缓地解释“目前咱们行军越匆忙,⾼句丽人就越警觉。所以这几天郞将大人不约束军纪,为的就是不让敌军心中生疑!”他混迹官场多年,很巧妙地把李旭纵容属下祸害百姓的行为归结到军事行动的辅助举措上“但⽔师没有登陆,而大军又在马砦⽔边逡巡不进,⾼句丽人狐
多疑…”
接下来的话已经不必他再说,在座诸位无人会认为他的分析没有道理。皇帝陛下给宇文述老将军的撤军命令先于骁果营东进之前已经发出,按军书的传递速度推断,宇文老将军接到圣旨的⽇期应该在昨天或者今天。如果他接到圣旨后立即西返,隔着马砦⽔的⾼句丽人肯定无法尾随追击,在不借助地势的情况下,辽东境內几个残留城市的守军
本没有阻挡住三十万东征军的机会。
⾼句丽的人堵住宇文述老将军的唯一机会就在无名⾕。而雄武骁果营所面临的第一场考验也在无名⾕。
三支人马,同时把目光聚集在了一个点上。
酒徒注:阅读器已经改好,大伙应该不会再看老酒的盗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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