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塞 (三 上)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二章 出塞 (三 上)
出了蓟县向北,官道渐渐变得破旧起来。路边的行人越来越少,两边的草丛里,不住有五颜六⾊的山
和惊惶失措的野兔跑出来,每当这时,商队里就有人拎着弓箭嘻嘻哈哈地追上去。只是大伙的
艺实在不佳,追过半个山头,野兔和山
早跑没了踪影,只好空着手,悻悻地赶回队伍中来。
在密云县扎营的时候,孙九和张三、杜疤瘌等人又起了争执。嚷嚷声持续了小半夜,直到丑时才平息下去。第二天动⾝时,队伍里就多了四个満脸横⾁的彪形大汉。
然后商队副头目张三哥就向大伙宣布说,这四个人是为商队雇佣的刀客,负责护送大伙到武列⽔源头的奚人部落。而大伙需要付出的代价则是,每个人二十个钱,⾁好、⽩钱不限。话音刚落,立刻有人跳了起来,说刀客雇得太贵,舂天走这条道时,同样是五、六十人的队伍,每人只要付十六个钱就能雇到能双手使刀的绝顶好手。
“你们说的那个双刀刘和他的兄弟们折在黑石岭了,这个月初发生的事儿。雇他的六十多个商贩被人抓了二十多人,每人割了一只耳朵当作信物让同伴带回去向他们的家人筹赎金!”一向吝啬的杜疤瘌突然转了
子,颤抖着脸上的疤瘌威胁道。
大伙闻听此言,脖子后都发了炸,只好忍痛掏出二十个铜钱,
付给张三哥统一保管。道上的规矩,启程时说价,到地儿时付款。如果路上遇到截匪,因此让商队蒙受了损失,所有损失都要从刀客的报酬里扣除。如果商队没遭受损失,哪怕是刀客全部战死了,商队的头目也得一文不少地把铜钱送到刀客们的家人手里,哪怕是这名刀客的家人住在万里之外。
过了燕乐,官道就彻底消失了。脚下的道路变成了一条商贩们用脚踩出的小径,羊肠子般耝细,连两骑并行都容不下。周围的山也越发陡峭起来,巨岩垒垒,几乎就挤在路边上。而路的另一侧则经常变成不可见底的幽⾕,绿的,⻩的,红的,金的,各⾊树叶把人们的视线遮挡住,让你无法探究下面究竟隐蔵着什么,只能听见淙淙的⽔声和山风吹过树枝时发出的呜咽。
山,一座挨着一座,没完没了。人和牲畜都慢慢开始⿇木,分不清自己是在上坡还是下坡。说是下坡吧,连青花骡子这种強壮的大口牲都得伸直了脖颈,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捱。说是上坡吧,周围的⾼耸的山峦却告诉你,你的位置在一点点向下降。
人们都紧张起来,不再说话,甚至蠢笨的沙
(注1)咯咯叫着从脚边晃动着肥硕庇股跑过,也再没人再有心思去追。孙九、张三、王⿇子等老江湖都瞪起了眼睛,耝糙的大手片刻也不肯离开刀柄。而那四个卖命吃饭的刀客,则分成了两拨,三个人走在商队最前,一个骨架最大的人,扛着把门板宽的大刀缀在商队末尾。
整个队伍中,唯独徐大眼和李旭镇定自若。二人都出过塞,不知道路上到底有多凶险。只是觉得又刺
,又奋兴。平生走过的所有路,唯独以此最为精彩。奋兴之余,李旭还注意到了山上的树木与家乡的不同。家乡的树,大多生着宽阔的叶子,到了秋天这个时候,就会一点点变⻩,然后飞雪般飘落下来。而山中的树,却是以细细的针叶松树居多,其次便是柏树,只有在山脚下或⾕地里才能见到杨、柳、枣和野杏子树,越向山坡的⾼处,越是松树的天下。所以山的颜⾊一直在发生着变化,底下的发⻩,半山
处发红,再向上开始发绿,发黑,待黑⾊浓到无可再浓时,则突然变浅,成了灰蓝⾊。那是岩石固有的颜⾊,⾼到此,已经没有了树,只有大巨的石块,伫立在风中,阅尽古今沧桑。
“看,长城!”徐大眼突然从后边喊了一嗓子,吓得李旭差点没栽下马背去。侧转头,顺着对方的手指远眺,只见一条土⻩⾊,绵延万里的巨龙,横亘在左侧的山岭上。山,绵延不绝,巨龙,也绵延不断,九万里长风将巨龙的⾝躯吹得曲曲折折,龙的头颅依旧⾼傲地扬着,扬在纯净的蓝天之下,群山之颠。
“那是蒙将军率部众修筑的长城,东临大海,西⼊祁连,一万多里。从秦汉到现在,已经伫立了一千多年!”徐大眼指点着万里长城,低声赞叹道。在这历史上最壮丽的工程面前,他收起了自己的骄傲,没再说自己可以做得更好的豪言壮语。话语里流露出的,全是发自內心的钦佩。
“可他的庙早就断了香火!”李旭感慨道。步校尉、罗将军、卫王、长城修筑者,这一路上,他见到、听到了太多的英雄事迹。每一个,都比书上记述得生动。但英雄们的境遇好像都不太妙。罗将军一面替朝廷戍边,一面还要防着朝廷內部的弹劾。卫王殿下在横扫突厥诸部之后的第二年暴卒,据说是杀人太多遇到了鬼。可据徐大眼介绍,卫王是先皇抚养长大,最疼爱的异⺟兄弟。先皇在世时,曾经有把帝位传给兄弟之意。而那位修长城的蒙大将军的遭遇似乎更惨,史书上用四个字记载他的人生结局,⾝死,族灭。
“有这样万里长城,他哪里还用得着人间香火?”徐大眼望着远处的敌楼,満脸崇拜。如果什么可以叫不世功业的话,眼前的长城算其中之一吧。千余年,草原上部落换了无数个,每一支部落南下前,首先都要面对这道人工屏障。
“后边的人抓紧,从鲍丘⽔旁穿越长城,咱们就算出塞了!”孙九的喊声遥遥地从前面传来,打断了兄弟二人的议论。
商贩们陆续答应着,如一条长蛇般,缓缓加快了移动速度。这样险恶的山路,能早结束一刻就便宜一刻。很多地方险要异常,如果有土匪突然探出头来,大伙只有乖乖举手投降的份儿。
现实永远与人们的欺骗相左,孙九所说的出口就在燕乐的东北方。一千年沧海桑田,鲍丘⽔不知道何时变了流向,从北折向南,把长城某个不知名的关口冲做了两段。大隋立国后,没时间去重新修建要塞,也没在这里驻军。所以,这段城豁口就变成了商队们逃避孝敬官府钱的理想选择。
实际上,这里距离燕乐的直线距离没多远。出了这道豁口,就真正离开的大隋。出了这道豁口,也等于真正进⼊了燕山。
燕山万里。
山更⾼,路更窄,更陡。人不得不从口牲背上跳下来,拉着缰绳在前面用力拽。遇到突然出现的陡坡,口牲便成了主人,需要人用肩膀顶着它的庇股向前挪。
只一天,李旭脚上离家时刚刚换上的厚底鞋便被磨漏了。脚指头带着⾎泡,从鞋前端探了出来。脚后跟也开了口,每迈出一步,脚前脚后就同时传来钻心的痛。肩膀上的茧子也不知起了多少层,顶着口牲庇股的时候,完全失去了知觉。腿大,
口,粘粘的全是汗,与风中的尘土胶合起来,糊在⽪肤上,偶尔一动,便散发出可以令苍蝇晕倒的酸臭味。
徐大眼的境况看起来比他略好,价格不菲的长袍早已被树枝挂成了袈裟,贴⾝而穿的精致短褐也被挂得四处是口子,风一吹,便露出里边⽩皙,但肮脏的⽪肤。一双爬山专用快靴,也与李旭脚上的鞋子做了难兄难弟,前面见“蒜瓣”后边见茄蛋。
李旭知道此时的自己已经和王⿇子等人没了分别,一样脏,一样憔悴。想想这样的生活还要伴随自己很长时间,浑⾝上下就不寒而栗。想想⽗亲这么多年来过得全是这样的⽇子,却从来没在自己和⺟亲面前叫过一声苦,內心深处就更体会到了什么叫⽗爱如山。
“我一定要赚到钱!”李旭用力推着坐骑的庇股,暗自发誓。这样的⽇子一定要早⽇结束,为了自己的将来,也为了⽗⺟。
“天
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劳其⾝形,饿其体肤,行弗
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坐骑前,徐大眼嘟囔着把缰绳挂在自己的肩膀上,拼命前拉。累成这样,他却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离家前,⽗亲本来告诉他,徐家可以利用买通官府的办法让他逃避兵役,甚至可以买来流民,冒充他去从军。但是,他拒绝了。或者说,他更想抓住这个机会到外边看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只有看到了,才能把学到的东西与外边的世界连接起来。
这样,才有机会振兴整个家族。并且在浩瀚历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如卫王杨慡,如大将军蒙恬,如虎贲中郞将罗艺。
少年人缓缓向前,向前,双脚迈过万里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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