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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莫语涵早知道这场诉讼会很困难,却没料到当它真正开始时,肩上的压力会如此之沉。

 公司内部摆明了不给她任何支持,她不能运用公司的资源,在上头刻意打下,也难以动用相关的人脉网络;不仅如此,她也被刻意冷冻,上头不再派案子给她,即使客户指名要她,他们也以各种理由推托。

 她只有这个案子了。也很可能,是她在这家事务所最后一个案子。

 可她不在乎,就算几个合伙人在开会时总是给她白眼,有意无意讽刺她;就算公司同事在看出她备受冷落后,主动与她划清界限;就算在与双城的律师代表谈判时,总是尝侮辱——她仍高高抬着下颔,竖起一身防备的刺,不肯轻易低头。

 涉了将近一个月,双城的律师终于趾高气扬地表示,为了致以道义上的同情,他们愿意给付张家慰问金。

 “我们可不是怕上庭,只是不希望社会大众对这件事有所误解,影响双城集团的声誉。”

 他们是怕她利用媒体,挑起大众舆论的同情。莫语涵很清楚对方的想法,而她也是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私下和解。

 她并没天真到以为这件案子上庭后,她能有多大胜算,只能期待双城在不愿引起环保团体的瞩目下,私下赔偿了事。

 只是没想到,双城提出的慰问金,竟连她心中预想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你说什么?五十万?”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这个数字,你没听错。”双城律师傲慢地强调。

 “就这么点钱,你们就想打发那两个孩子?还有张先生呢,他也是为了替你们修补桥梁才铅中毒的!”她愤愤不平。

 “那是一般的职业灾害。张先生并不是我们公司的员工,他索偿的对象应该是他的雇主。”

 “可恶!”她眼眶发红,恨得咬牙切齿“你们别想我会接受这么一点点赔偿金!”

 “决定是否接受的人不是你。”双城律师嘲讽地道“不论你个人怎么想,你都有责任告知你的委托人我们的提议,我也奉劝你最好劝他接受。你应该清楚,要不是不希望舆论误解,我们根本不需要理会这件事。坦白说,就算上庭,我们也绝对有胜诉的把握。”他态度强硬。

 她闻言,气得浑身发颤,几乎忍不住当场甩他一巴掌的冲动。但她还是硬生生忍下来了,强自起背脊,高傲地离去。

 可这高傲的铠甲,在面对刻意赶来台北探问协调结果的张成时,很快地裂开几道不忍卒睹的——

 “五、五十万?”和她刚听到这数字的反应一样,张成脸色倏地刷白。

 “没错。”她闭了闭眸“你可以考虑是否接受。”

 “你、你要我考虑?”他不可置信地瞪她。

 “我有责任告知你…”“我绝下接受!”张成猛然拍案,起身一瘸一瘸走到她面前,瞪视她的脸孔满是悲愤质疑“你忘了你之前是怎么跟我说的吗?你告诉我,我们可以告;你说,他们会选择私下和解:你说,你应该可以争取到几百万的赔偿…结果现在呢?五十万!我呸!”他冷啐-声“他们把我当成要饭的吗?”

 “张伯,你冷静点,关于赔偿金额的部分,我们可以再…”

 “不要说了!”张成没给她解释的机会,锐声截断她,直直瞪视她的眼眸燃起熊熊恨意“我就知道不应该相信你这个女人!你哪有可能认真为我们争取?你跟那些人都是一样的!”他指着她,厉声控诉“当初温泉说你是最适当的人选,我就一直怀疑,你这个为虎作伥的女人怎么可能帮我?事实证明我当初想得没错,我上当了!我们都上当了!”

 他愤的控诉令莫语涵冻立原地,全身血也在这一瞬凝结。她的委托人说他上当了,说他不该相信她,不该相信她这个为虎作伥的女人。她是个坏女人。

 不论她如何有心帮他,不论她花了多少心血在这件案子上,她在他眼中,依然是个只想着名声利益的坏女人,跟双城的律师是一丘之貉,是同一类人!

 “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另请高明。”她木然声称,一字一句都如利刀划过自己扉。

 “你、你明知道我没这个钱!”听她如此建议,张成更恨了“你们这些大律师,就懂得欺负我们这些穷人!”

 “那么,你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我。”她机械化地说。转身走至茶几前,提起咖啡壶想为自己斟一杯咖啡,可握着壶把的手却不停颤抖,不论她怎么气、怎么绷紧全身肌,那双手还是不停颤抖。

 她愣愣地瞪着溅出大量体的咖啡壶,愣愣瞪着几滴滚热的体烫上自己的手,却一点也不觉得痛。

 她居然…连一杯咖啡也倒不好!

 “你要我相信你!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你说啊!”张成依然激动地在她身后大吼大叫“你不要装没听见,别想这样子就打发我!我警告你,我可不是好欺负的!”说着,他黝黑的双手陡然抓上她的肩,试图扳过她身子。

 她猝不及防,尖呼一声,手中的咖啡壶意外落了地,敲出几声清脆声响。温泉进来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他惊愕地望着因自己闯下的祸而手足无措的张成,以及怔然伫立原地的莫语涵。

 “张伯,你做了什么?”他连忙上前,拉下张咸扯住莫语涵的双手。

 “阿泉,你听我说,是她太过分!”张成颤着嗓音告状“她说双城提出五十万的和解金,还要我接受这个价钱。”

 “是真的吗?”温泉望向莫语涵。后者容苍白,水眸烟雾蒙眬,双发着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走向她“是真的吗?语涵。”柔声又问了一次。她咬不语。半晌,像下定什么决心似地,点了点头。

 “我说得没错吧?你说这女人过不过分?”张成哇哇叫“她根本就没心帮我们好好争取嘛!一开始就只是在要我们而已,亏我们还这么信任她!根本就是上当了!”

 “所以你就跟她吵起来了,还弄翻咖啡壶?”温泉问。眸光回到张成身上,湛幽深邃的眸让人瞧不出是喜是怒,苍沉的嗓音却蕴着一股难言的冷意。

 张成一窒“这女人…是欠骂嘛!”

 “你根本不知道她到底为这件事牺牲了多少,凭什么骂她?你知不知道,她这阵子几乎天天都没睡好?你知不知道,她忙得连周末假都没休息?你知不知道,她为了这个案子被全公司的人排挤?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骂她没有尽力?你告诉我,凭什么!”话说到后来,温泉已抑不住满腔激动,扬声怒吼。张成惊怔当场。这是他第一回见温泉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个性一向好,又开朗又热心,全镇的人都喜爱他这么温和有礼的年轻人,如今却对着他这个长辈瞋目狂吼!他不敢相信。“阿泉,你——”

 “不要再责备她了!她很累、很辛苦、很难受…不要再继续折磨她了。”温泉眼眶发红。

 张成一震。难道真的是他误会那个女人了吗?犹豫的眼瞥了瞥一旁木然不语的莫语涵,又看了看已逐渐恢复冷静的温泉,不觉歉意地垂下头。

 “我知道你也不好过,张伯,身体不好,又有一家子要养,我知道你压力很大,可是请你别把怨气发在语涵身上好吗?”温泉放柔了语气“她这么尽心尽力,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

 闻言,张成咬了咬牙,老眼忽地含泪“『拍雪』。”仓皇地以台语道歉后,他迅速转身离去。

 温泉马上转向莫语涵“你没事吧?那些咖啡没烫到你吧?”他焦急地问,执起她的手仔细观看,在认出细白的手心上几个淡淡红点时,心脏一揪。“为什么烫伤了也不说?不痛吗?”

 她没回答,只是站在原地,呆呆望着他。

 “我去借点葯来擦。”他说,旋身正离去时,她忽地伸手扯住他衣袖。

 “怎么了?”他回头。

 她不语,只是摇摇头,凝住他的眼眸,一点一点,慢慢地泛红。

 她看来,像快哭了。

 他一阵心疼“语涵。”

 “不…你不要走。”好不容易,她才哑声吐出这么一句,凄然扯住他衣袖的模样,像小女孩扯住意弃她而去的父母。

 他的心,更疼了。“我不走,只是去帮你拿葯。”他软声哄她。

 “你不要走。”她依然摇着头“在这里陪我,在这里…陪我。”

 哽咽的求恳拉扯他的心。“好,我不走,在这里陪你。”牵起她的手,拉她到沙发坐下“要不要我倒杯水给你?”

 “不用。”她还是摇头。

 他悄然叹息,在她身旁落坐。“很难过吗?我知道刚刚张伯的话一定很刺伤你,你不要介意。”

 “他怪我。”她红着鼻尖“他怪我没有尽力。”

 “他只是太失望而已。”他柔声安慰“你别怪他,我会再好好跟他解释的。”

 “为什么…我怎么做都没有人相信我?”她双手紧紧揪住他衣襟“为什么他们总要那么想我?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介意,一直以为自己不在乎——”

 “可是你介意,你在乎。”他哑着嗓音,从她楚楚的神态看出多年来强装的漠然正在崩溃。

 “我只是个尖酸刻薄的女人,我很坏心,我对人不好——”

 “不,你不是。你只是以为自己是,你只是想要自己是。”他柔声反驳,一一拉松她过于紧绷的手指,然后将它们全数包入他厚实的掌心。“你其实很好很好,我知道的。”

 “你只是、安慰我。”她气。

 “不是安慰,是真心话。”他揽过她的肩,让她靠入自己怀。“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女人,我了解。我知道那个夏天跟我在一起的女孩是怎么样,也知道长大后的你是怎么样。你可能变了很多,你可能讲话更苛刻了,可是你这里——”指了指她心脏的位置“没变。一点也没有。”

 他温柔地望她,温柔地说。那样比阳光还灿暖、直直透人一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温柔,令她想哭。

 她觉得自己不该得到这样的温柔,不配得到这样的温柔——相较于他,她什么也没为他做,什么也没。

 就连在他最失意、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她也只是在远远的地方,恨着他。她怪他、骂他,还狠狠地刺伤他!他怎能还这样对她好?怎能还继续喜爱她?怎能还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着她的生活起居?

 这段时间,要不是他向学校申请留职停薪,留在台北陪她面对一切压力,她真不知能否撑下去…

 “这里真的不痛吗?”他忽地抬起她的手,怜惜地‮摩抚‬着“还是你的心,比这些痛得太多了?”说着,他低下头,对着那些烫伤的红痕吹气。

 泪水,终于在这一刻突破了堤防,疯狂,她在他怀里放声痛哭。她哭了好久好久,像要把这许多年来的委屈与不甘,借着这番痛哭肆意逐去。她不记得白己曾在任何人面前这样不顾一切地哭过,可今却想放纵自己窝在他怀里哭泣。

 她知道他会了解,他会明白,他会安慰她,会替她抚平这令人忧伤的一切…他会懂她。她不停地流泪,不停地哽咽,直到一道惊疑不定的声嗓,忽地在办公室门口扬起——

 “语涵?”

 来人是于成凯,他脸色苍白,俊微张,显是对眼前这一幕惊愕非常。正拥抱着的两人连忙分开,莫语涵急急展袖拭去颊畔泪痕,温泉则缓缓站起身来。

 “这是怎么回事?”于成凯走近两人“你怎么哭了?这位是谁?”锐利的眸在转向温泉时,悄悄燃起敌意。

 “他是…我的朋友。”莫语涵气,强迫自己镇静地响应。

 “朋友?”于成凯怀疑地扬起眉,晴难测的眸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梭巡“你该不会就是因为他,才迟迟不肯答应我的求婚吧?”他尖锐地质问。

 莫语涵只是咬不语。

 “你说话啊!”他不拉高声调。

 “不,先生,你误会了。”见气氛僵凝,温泉主动口“我和语涵只是朋友而已。”

 “你究竟是谁?”于成凯皱拢眉峰,狠狠瞪他。

 “敝姓温,温泉。”他伸出手“我跟语涵是在高中时认识的。”

 “是同学吗?”

 “不是。只是她回外公家时,认识的一个乡下朋友而已。”温泉和煦地解释“我们之间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关系。”

 “是吗?”于成凯十信半疑,挑衅地打量他全身上下,待确认对方一派温文和雅后,才不情愿地伸出手与他一握。“我是于成凯。”

 “于先生,你好。”温泉微微一笑。

 “这是怎么回事?语涵为什么哭了?”于成凯追问他。

 温泉正解释,莫语涵却抢先一步开口——

 “我没事,成凯。”

 “可是你哭了。”于成凯疑惑地望向她。

 “没什么,只是工作上有点不顺而已。”她站起身,拢了拢微微凌乱的发“你来找我有事吗?”

 “我刚出差回来,想找你吃个饭。”

 “对不起,我今天很忙。”

 “可是我们很久没见了!”她毫不考虑的拒绝刺伤了于成凯,不觉大喊。

 “你回去吧。”她别过头。

 “语涵!”

 “走吧。”

 “不,我不走。今天我非问清楚不可!”于成凯火大了,俊拔的身躯临她。

 “你想问什么?”她扬起苍白的容颜,毫不示弱。

 “你到底答不答应我的求婚?”他吼,霸道的语气颇有强人上梁山的味道。

 她倒一口气,明眸圆睁“我不答应!怎样?”

 “你…”“请你冷静点,于先生。”见气氛忽然转为剑拔弩张,温泉再度入两人之间。“你也是,语涵。”湛眸微微责备地瞥了莫语涵一眼。

 “你别管!这不干你的事。”

 温泉湛眸一黯。“我知道。”他哑声应道,却没就此退开,反而将于成凯拉到一旁,坚定地直视他。

 于成凯一窒“你想怎样?”

 温泉深深望他,良久“你爱语涵吧?”突如其来一句。

 “这…关你什么事?”

 “如果真的爱她,真的想娶她,就该想办法多了解她。”一声叹息。“她个性很倔,总是口是心非,所以你要学着去听她心里真正想说的话,好吗?”

 “你——”

 “不要只约她吃饭看电影,只送她鲜花礼物,你真正该做的,是多听听她的心事。你懂我的意思吗?”坚毅的眸持住于成凯。

 他张口结舌,一动也不能动。

 “我言尽于此。”说罢,温泉回转眸,好深好长地看了同样呆立一旁的莫语涵一眼。“我先走了,你们好好谈谈。”他温声叮嘱她,轻轻拍了拍她发颤的肩。

 她不觉伸手拉住他“温泉,等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串悦耳的铃声忽地扬起。

 “是我的手机。”温泉说。

 “哦。”她怔怔看着他,仍是紧紧抓住他臂膀,惘的神情如同迷路的孩子。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等我接一下电话。”取出手机,按下通话键“喂…是张伯啊,有什么事吗?”倾听对方说话,不数秒,容忽地一变“什么?你说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她连忙问。

 “是张伯。”他低声解释“他说他刚刚忽然想起,那些油漆不是买的,是捡来的。”

 “捡来的?”她一愣,片刻,原本昏沉的脑子迅速转动起来“你快问他,是从哪里捡来的?”

 “好象是山里。”

 “哪座山?在哪里?那里怎么会有油漆?有很多吗?”她激动地追问,接着,彷佛等不及他传话,干脆一把抢过手机。“张伯,我是莫语涵,你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足足与张伯交谈了将近五分钟后,她才结束了通话。苍白的容颜在转向温泉时,角竟微微扬起,似乎心情大好。

 他不愕然“怎么回事?”

 “张伯说,他是在花莲山区捡到的,那天,他接了个临时工,看到路边有一些废弃的油漆罐,所以就抱了几罐回家,想将家里重新粉刷一下——”

 温泉惑地望着她逐渐点亮光彩的眸“真是这样,我们不是更没理由控告双城了吗?”

 “你忘了吗?双城的油漆工厂在还没迁到大陆以前,就是在花莲生产的。”

 “这意思是——”

 “那终油漆罐,可能就是来自双城工厂的废弃物。”她解释,明眸闪过锐利的芒。

 他恍然大悟。如果那些油漆真是双城迁厂时留下的,不论有意或者无意,都表示他们明显违反了有关事业废弃物处理的相关法令。

 何况留下的,还是强烈污染环境甚至是以夺人性命的化学毒物。

 “这下双城完了!要是真被我找到证据的话,我不但要他们付张家赔偿金,还要检察官提起刑事告诉,控告他们危害公共环境!等着瞧吧,这一次我绝对要告他们到底!”她傲气地强调。

 温泉望着她微笑。这才像她。这样强悍泼辣又骄傲自信的模样,才像是她。

 “我要去花莲一趟!现在马上就去!”她忽地揪住他衣襟,不顾一旁莫名惊愕的于成凯。“你会陪我去吧?会跟我一起去吧?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去!”锐气地命令。

 也许旁人听了会觉得她任得不可理喻,可温泉却只觉口难以言喻地揪紧,因为他听出了隐含在她命令口气下,那排山倒海的仓皇与恐慌。

 “好,我去。”他温柔地应许。

 果然如她所料,双城的油漆工厂在闭厂与迁厂时,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疏忽。

 藏在一片杂草后的工厂,杂乱不堪的厂房内除了废弃的生产设备外,角落里一罐罐油漆也是东倒西歪,散落一地;其中几罐,许是在搬运的过程不小心滚落路边,才会被张成给拾到。

 这些含铅油漆是何时生产的,再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双城在迁厂时,竟如此草草善后。

 看着录像带里的搜证画面,以及一张张清晰可辨的相片,双城的态度软化了,一口气将赔偿金额提高了十倍,想以私下调解的方式掩饰这次严重疏失。

 可这一回,不但莫语涵不愿接受,张成也表示绝对要控告他们到底——

 “我要他们还我一个公道!”

 于是,莫语涵与检方合作办案,将这件案子推上法庭。

 媒体闻风而来,双城不但声誉受损,正在进行的几个开发案也只能暂时搁下,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绿园镇的开发案。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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