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多年以前
天,蓝得不可思议;海,同样蓝得不可思议。
纵目所及,那一片深深浅浅的蓝,美丽至极,却也霸道至极,威胁着要夺去每一个乍见的人不安定的呼吸。
攀上海岸边一块凹凸不平、刻画着岁月痕迹的石岩,温泉展开双臂,深深深深
了一口气。
这蔚蓝的天、蔚蓝的海,这
人的景致,眼下全由他一人独享。多美妙啊!
温柔的海风拂来,带起一股颤栗窜上脊髓,他一握拳,忽地止不住仰天长啸的冲动——
快乐的、放纵的、属于少年的狂傲长啸。
啸声,连绵不绝,随着
润的空气往远方传送,扯动一方白色衣袂,飞起好看的弧度。
温泉看着,入神了。
是个少女,白色的亚麻洋装,长长的衣袖在手腕处翻滚着波
,
后的蝴蝶结以及圆形裙襬同样
风旋舞。
她头上
着一顶编织草帽,粉
缎带在颈处松松挽了个结,宽宽的帽沿掩去了她小巧的容颜,只能隐约认出侧颊那白皙温润的肌肤。
好白啊!温泉不觉在心底赞叹。
台湾东部的阳光一向猛烈,生长于这里的孩子又多数好动,经常在户外活动嬉戏的结果,肌肤都染上了健康的橄榄
。
即使是最爱漂亮的少女们,除非天生遗传因子护佑,否则很难维持肌肤白皙,更何况白到明明穿了一袭白衣,仍让人印象深刻。简直像欧洲那些瓷娃娃一样。
温泉炫目,干脆在岩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放任自己的视线在少女身上
连不去。
这样盯着一个女孩对他而言是个新鲜经验,跟其它青少年不同,他对异
并不感兴趣,除了宝贝妹妹温红和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程水莲外,他很少主动跟女生一父谈。
十七年来,占他心底最大分量的,一直是
球。即使跟女生攀谈,聊的话题也多数集中在
球上,对他而言,不懂得
球的女孩比外星人还难以相处。
这样的他,今
竟会看一个女生看到发愣,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也许是因为那名少女浑身上下,绽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特殊气质。
就像她全身那一袭白衣一般,她的人,也给他一种纯粹清冷的感觉。她独自婷立于岩上的姿态,飘然得像要御风而去,昂起头直直凝定地平线的神色,彷佛这世间再无任何值得她留恋之处…
槽!温泉忽地神智一凛,那女孩该不会想要投海吧?
眼看着她提起双足,一步步更接近岩石前缘,他不
恐慌起来,连忙站起身,往那女孩奔去。
经常运动的身躯在岩石间灵巧地跳跃奔纵,不一会儿,便来到白衣少女身后。
“喂!你别做傻事!”长臂一伸,扯住少女纤细的臂膀飞
她一颤,猛然甩开他“你干什么?放开我!”回过头,两束清寒冷冽的眸刀刺向他。
他微怔,从不曾想过这样的眼神会来自一个青春少女,呆了几秒后,才找回说话的声音。
“你别做傻事!跟我过来!”用力拉着她往后退。
“你放开我啦!”她挣扎。
烈的拉扯间,挽在她前颈的缎带结松了,跟着一阵海风吹来,将轻盈的草帽送上天。
有好半晌,温泉只是震惊地瞪视眼前清丽绝伦的容颜,呼吸,一下子断了,心跳也奔腾于忽起忽落的波
上。
“看什么看?”
是少女凌锐的声嗓唤回他心神,他身子一绷,这才强迫自己收回宛如登徒子般的眼光,一路上拖着她离开岩石群,直到两人平安落定地面,才慢慢松开她。
“为什么要自杀?”他屏住气息,强迫自己凝定少女清如寒泉的眼。
她没马上回答,明丽的眸光在他身上来回梭巡打量,直到他的脸因之染上淡淡绯红,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他反驳“没听过『人饥己饥,人溺己溺』吗?我怎能眼睁睁看你去寻死?”
她扬眉,彷佛颇为他的响应感到讶异,好一会儿,端丽的
才嘲讽微挑“你这人还真是多管闲事。”
“该
手的事,我不会装没看见。”他微笑,假装没听懂她的讥讽。
“
婆。”她睨他一眼,径自转过身,朝海岸边的公路走去。
他急忙随上“你为什么想死呢?人生这么美好,你还有许多事没体验过,死了岂不很可惜?”
“你才几岁?你怎么知道人生是美好的?”她冷冷掷落一句,头也不回。
“这话应该反问你。”他不慌不忙地响应“你才几岁?怎么知道未来的人生不会美好?”
她不语,只是冷哼一声。
看得出来她懒得与他多说,也不希望他再继续纠
,可他却仍不识相地叨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不爱惜自己,你爸妈一定会很难过的。”
“…你倒是
会调书袋的。”
“其实我成绩很差,每一科都烂到家,只有国文还可以。”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们班同学都笑我,要是以后当不成职
选手,说不定可以穿长袍马褂,当老学究唬唬人。”
“…”“我对当老学究没什么兴趣,老实说也不爱念书,我只想一辈子打
球,如果能到美国打大联盟就太好了,我…”
“你能不能闭嘴?”实在受不了他的滔滔不绝,她回眸狠狠瞪他-眼。
他却只是嘻嘻一笑“没办法,我这人就爱说话。这样吧,你要是不想听我啰唆,干脆换你说。你从哪里来的?一定不是台东人吧,我猜你是台北人。你多大?我十七岁,念高二,你呢?一个人来台东玩?这样不是很无聊吗?你…”“闭嘴!”她忽地喝斥,旋过窈窕的身躯,咬牙切齿的神态像巴不得掐死他。“你是三姑六婆转世的吗?”
太好了,她终于有反应了。
他微笑更深。“我猜你跟我年纪差不多大,对吧?”
她一翻白眼。
“你一定是台北人,因为你有台北女生的气质。”他笃定地说。
她凝眉,星眸闪过一丝疑问,樱
却仍倔强地紧闭。
“你一定想问我怎么看出来的吧。”他眨眨眼“很简单,因为你很骄傲,不爱理人。我们这边的女生不会这样,她们都很友善;而且你皮肤很白,不像在东部长大的孩子…”
“STOP!”眼看他又要发挥碎碎念的本领,她急忙翻出手掌,比了个暂停的手势,清亮的眸瞪视他好片刻,才不情愿地开口:“我没想自杀,只是想知道濒死的滋味。”
“哦?”他等着她继续。
“我会游泳。”她直直望他“如果死亡并不比活着有趣的话,我不会让自己死。”
这什么意思?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你只是在做一个实验?”
“可以这么说。”
他皱眉“为什么要这么做?万一真的死了怎么办?”
“那也没什么不好。”
他瞪她,无法理解这位来自台北的美少女特异的想法。
“你当然不会懂。”看出他脑海念头,她冷冷一笑,再次旋过身。
“你要去哪儿?”他又追上。
“回去。”
“回哪里?”他跟着她来到临海的蜿蜒公路上,左右张望了一会儿“你怎么来的?”
“坐出租车。”
“可是这里很难招到车回去耶。”
“我本来没想回去。”
“嗄?”他又是一愣,瞥了她面无表情的秀颜一眼,一声叹息。这么说,她原先是认为死亡一定会比活着有趣啰?搞了半天,她还是想寻死嘛。“我载你回去好了。”他自告奋勇,决意不放她一人在路上
走。
“你?”
“我骑车来的,可以顺便载你回去。”
“我不喜爱坐摩托车。”她高傲地拒绝。
“不是摩托车,是脚踏车。”他笑,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越野脚踏车。
“什么?”明眸圆睁“你打算骑那个载我?”
“嘿,请你不要瞧不起它好吗?它可是十二段变速的耶。”他假意受伤“爬山都没问题,更何况是这么平坦的公路。”
“你——”她瞪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说了,跟我来。”他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走向脚踏车,将轻巧的安全帽戴上她头顶后,问:“你住哪间旅馆?”
“绿园。”
“绿园?有这家旅馆吗?”
“我住绿园镇。”
“绿园镇!”他愕然拔高声嗓,不敢置信地瞪她“那不就是我们小镇吗?”
她不语,蓦然刷白的容
显然也是震惊非常。
就这样,在东部乡镇土生土长的少年,偶然认识了来自北部繁华城市的少女。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温名泉…我知道,你一定想笑我哪有人取这样的名字?这都得怪我那个没创意的老爸!哪有人因为住在温泉乡,就把自己的儿子命名为『温泉』的?害我从小到大不知忍受多少嘲笑。哼,那个臭老头,总有一天我要报复——”
拉拉杂杂一大串后,少年终于成功
问出少女的芳名。
她叫莫语涵,父亲早逝,母亲又忙于工作,趁着暑假将她送来乡下与年迈的外公同住。
“原来是莫爷爷的外孙女啊。”提起独居于镇上最偏僻处的老人,温泉墨湛的眼闪闪发光“莫爷爷很厉害哦,镇上没有人比他更会酿酒了。他酿的酒可是一绝,镇上只要有女孩出生,他都会为她们酿一坛『女儿红』,等她们长大后,她们的父母会在送女儿出嫁那天开这坛酒来喝——这已经成了我们这个镇的习俗了。对了。你见过莫爷爷酿酒吗?他一定也为你酿了一坛吧。”
“我没见过外公酿酒,我想他也没特别为我酿。”对温泉的询问,莫语涵淡冷地回答“他说他后悔生了我妈这个女儿,也不喜爱我。”
“嗄?”温泉一愣,没想到众人眼中慈祥和蔼的老人,对自己的外孙女竟如此严苛。“我想…他只是一时气话吧。”
镇上人皆知,莫爷爷的女儿年方十八便和一个跑船的男人私奔了,气得他当场宣布与女儿断绝关系,从此不许女儿再进家门。
“我想他一定很想跟你妈和好的,否则这次也不会让你回来住了。”温泉温声道“他啊,只是一张老脸拉不下来啦,不然也不会把你回来的消息瞒得那么紧,可能怕镇上人笑他吧。”
“是吗?”对他的猜测,莫语涵不置可否。
他深深望她“你不会恨他吧?”
她耸耸肩。
“要不要谈谈你爸妈?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没什么好说的。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妈是个很普通的女人。”
“她一定很漂亮。”温泉微微笑,眸光温暖“我爸说过,当年莫爷爷的女儿可是镇上第一大美人,就连他也偷偷暗恋过她呢。”
“你爸告诉你这些?”她扬眉。难以理解一个大男人会跟儿子吐
自己年少时的青涩心事。
“对啊,你不知道我老爸当年多逊!接连被好几个女生给甩了,我都不晓得他是怎么追到我老妈的,我妹常说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你还有个妹妹?”
“嗯,她叫温红,我们都叫她『小红豆”因为她超爱吃红豆饼的。她啊,可是个鬼灵
呢。总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让人哭笑不得,谁都拿她没办法。改天介绍给你认识。”提起宝贝妹妹,温泉嘴角一扯,拉开一个大大的、比阳光还灿烂几分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令莫语涵炫目,不觉瞇起眼。
在看着他的时候,她经常必须瞇起眼,因为他总是那么开心、那么热烈,笑得像全世界的阳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乡下孩子都这么笑吗?她有些好奇,因为不曾在台北看过这样的笑容。
她的母亲、她的同学、那些嫉妒她美貌的女孩,以及巴望着能得她青睐的男孩——她从不曾在任何人脸上见到——他一样灿烂的笑容。
那是一种无心机的、温煦的、像夏日午后阳光的笑容,能让人松弛一身紧绷的神经,甚至懒洋洋地想打起瞌睡的笑容。
他为什么能这样笑?有时候,她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
也许因为如此,她才纵容他总是
在她身边、纵容他天刚亮便来找她,由他带着自己四处游山玩水。
她不喜爱脚踏车后座,讨厌那颠簸不适的感觉,可整个暑假,她几乎
与他共乘一辆脚踏车,让凹凸不平的路面折磨自己柔软的
部。
她是白痴。
她总要在心底如此自嘲,可不知怎地,每回见他站在门前朝她招手,她还是乖乖跳上那辆号称拥有十二段变速的越野脚踏车。
他载着她上山,漫步于森林间的羊肠小径,抬头看天、看云、看远方起伏的山峦,看筛落叶隙的阳光。
他载着她下海,优游于绿海清波中,闭眸听风、听
、听岸边孩子嬉笑怒骂,听自然万物窃窃私语。
他还带她去溯溪,走访那条穿越小镇的清澈溪
,踩过一颗颗大大小小的石头,寻芳探幽。
他教她钓鱼、烤鱼、挖土窑烘蕃薯,拿削过的竹筒焖饭吃。
他领着她玩遍城市孩子料想不到的活动,某一天,甚至在征求莫爷爷的同意后,拉着她上山
营——
“你试过躺在野外看星星吗?”他问她,说话的神态就好象那是人生最美的体验“四周是虫鸣水声,天上的星星月亮近得像伸手就能摘到。”
她当然没试过。在城市霸道的霓虹下,偶尔在天际寻到几颗星子都是奢侈。
“可是在野外…不是有蛇吗?”她讨厌蛇。
“放心,这边很少见到蛇的,而且我也会做好防护啊。”他保证。
“还有虫呢?”她也讨厌昆虫。
“几只虫子害不死人啦。”他不以为意地挥挥手。
她颦起眉。
看出她的不愉快,他嘴角一扬,用
将法“怎么?你怕了?连几只小虫子都害怕,你们台北女生真没用。”
“谁说我怕了?”她不悦地瞪他一眼“我只是不喜爱昆虫而已。”
“不会怎样的,顶多被蚊子咬啰。”星眸闪闪生光“到底去不去?”
“去就去!”她倔强地扬起下颔。“我警告你,如果让我看到一条蛇就唯你是问。”补一句威胁。
他笑了“放心吧。”
于是那一天,他们上了山,搭营野炊,傍晚,边吃着晚餐边欣赏
落,入夜,并肩躺在睡袋上看星空。
“你听说过吗?每一颗星星都代表一个人。”
她的反应是下屑地挑眉“你怎么比女生还会作梦?”
“你不相信?”他偏头瞧她。
“当然不信。”她冷哼。
“没有想象力的女人。台北的女生都这样吗?”
“难道台东的女生,都相信可以在天上找到代表自己的星星?”
他热切地点头。
她一窒。
“我们乡下孩子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想象力,懂得作梦。”
“光作梦有什么用?”她冷嘲。
“我们也懂得追梦啊。”
她冷哼。
“难道你没有梦想吗?”
她不语。
“真的没有?”他惊呼“不会吧?你才几岁就已经失去梦想了?这么惨?”
“哪里惨了?”她睨他。瞧他把她说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我只是不像某些人无聊爱幻想,一点也不真实。”
“唉,你果然没梦想。”理智的响应令他摇了摇头,夸张地感叹“你们城市人哦。”
“你们乡下人哦。”她讥诮地学他的口气。
他忽地笑了,星眸熠熠“要不要听听我的梦想?”
她耸耸肩,摆出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态。
他可没因此遭受打击,依然兴致
“我将来想当
球选手。”
“哈。”她冷笑。
“怎么?你不相信我能打
球吗?”他不服气“我告诉你,今年高中联赛我可是当选了最佳投手呢。过阵子说不定还能入选国手,代表台湾打亚洲杯。”
“那又怎样?”她丝毫不把这样的丰功伟迹看在眼底。
“什么怎样?”这下,他可真是自尊受损了。
“一个
球选手能赚多少钱?除非你有办法到日本或美国打职
。”
“为什么非赚钱不可?”他翻起身,居高临下瞪视她“我打
球可不是为了钱。”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
球很有趣!我高兴打,喜爱打!”
“哦。”她漫不经心一应。
他不喜爱这样的口气“我告诉你,有一天我一定能成为职
选手的,不过不是为了赚钱。”
“我知道,是为了完成梦想嘛。”菱
一扬,似笑非笑。
“你好象很不以为然。”他狠狠瞪她。
她毫不畏惧地回
,眼眸清澈“只是怀疑有多少人能真正坚持他所谓的梦想。”
“我一定会做到的!”他悻悻然宣称。
“是吗?”她凝睇他,语调仍是令人气绝的讥讽“那我拭目以待啰。”
“你——”他咬牙切齿,摩拳擦掌,有股想掐死她的冲动。
如果现今在他面前的是男生,他拳头早就挥出去了,可偏偏她是个女生,而且还是个难
的女生。
他只能叹息“你啊,有时候真的能气死人,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不打算改吗?这样的个性很下受
哦。”
“没必要改。”语气依然尖锐。
他叹口气。如她这般满身带刺,不但刺伤别人,迟早也要反过来伤了自己。
他定定凝视她,半晌,才重新躺落身子,双臂枕在脑后,望向天边明灭不定的繁星。“你等着吧。”低低呢喃。
总有一天,他会站上职
的舞台,成为最耀眼的职
选手。剑那时候,他一定要邀请这冷傲的女孩来看第一场比赛,让她亲眼见证。
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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