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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路上的故事
   一

 那年我19岁,考取了R城的一所大学。从我的住地到学校并不十分遥远,乘坐火车大概半即可抵达。本来父母是要送我前去的,但在我的坚持下,他们终于同意让我单独上路。

 而正是这次旅行,才使得我有了记录下这个故事的机会。

 二

 已是八月底了,天依然热得可怕,仿佛只要划一火柴便能将空气点燃。我捡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看了看表,是8点40分,再10分钟火车就要启动了。车厢里挤满了各各样的人,可我旁边的位子还空着。我猜想,或者我的临座会是一位美貌女子,那样的话,旅程将是愉快的。

 8点45分,那姗姗来迟的临座出现于我的视线里,果然是个年轻女子,面容秀丽,有出尘之姿。我一面暗叹自己的好运气一面往里边挪一挪身子。她把包搁行李架上,冲我抿嘴轻笑,很幽雅的坐下,问我:“你是到R城?”我正思考要如何向她搭讪,没想她倒先开口了。这一来,我准备好的几套说词便全没了用处。好比一个猎人为了捕捉猎物,精心布置了陷阱,却发现猎物竟然跑到自己家里,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的尴尬。我羞恼于她的先开口,只淡淡应了句:“恩,我是去R城念书的。”

 “啊,我也是去R城念书的呢!你是哪个学校的?”她似乎很高兴,语气轻快,充满了青春活力。我颇受感染,抛开刚才的不快,回答她:“是L大学。”她用手理着鬓发,说:“可惜了!不是一个学校的。我念S大学。”我盯住她秀美的面庞,低声说道:“是有些可惜呢!”

 火车颤动一下,窗外的物件开始缓缓后退,车启动了。我头靠着车窗,和身旁的女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后来她说困乏了,就闭了眼休息,我则转过头看窗外的景致,所见几乎全是绿色的田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兴味索然,于是也打起盹来。

 快到11点的时候,火车停在一个名叫“积金”的小站上。车外面有几个卖各种小吃食的人,年纪都偏大。而其中夹杂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就显得特别惹眼。我掀起玻璃窗,仔细打量她,一件蓝色布衣洗得发了白,但很洁净,头上结了两麻花辫子,一直拖至际,面目姣好,身段也已发育,只是还给人以青涩感。她见我开了窗,以为是要买东西,便左手端了盛橘子的簸箕,右手提个水壶过来,对我说:“先生,先生,您买橘子呀!”我正巧有些口渴,就问:“你的橘子怎么卖?”

 “一块钱四个,先生您买呀!”她把水壶放地上,又说:“我给您挑几个大的。”看这架势不买是不行了,我从包里一张五元的纸币,递出去说:“给我捡四个吧!”她选出四个红橘,从车窗送进来,面色肃然——我几乎以为她是在干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了。

 这时一个卖方便面的老婆子喊道:“阿静,你过来!”那卖橘子的女孩应了声,对我说:“先生,先生,阿婆叫我,我去一下,一会儿再找您钱。”然后提起水壶向那老婆子奔跑过去,两条辫子在背后甩动不止。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默默念几遍“阿静”转眼瞥见临座的美貌女子,便递个橘子到她面前说:“要吃吗?”她伸手接,可瞧见橘皮上一块泥渣,又缩回手,笑道:“不吃了。”

 我剥了个橘子,一瓣一瓣地嚼,味道酸酸的,涩涩的,不过尚算解渴。不一会儿,阿静复又跑回来,在口袋里掏着,面地说:“哎呀,没有零钱了。”对那四块钱,我是不在乎的,就说:“没零钱就不用找了。”说完索关了窗。火车再次启动,阿静追着车跑,望着我不知说些什么,我只隐约听见:“先生,我记得您的模样,下次您来…”后面的是再也听不清了。

 火车愈弛愈快,将“积金”小站远远地抛在后面。在钻进一条隧道时,借着昏暗的光线,窗玻璃上似乎浮现两条长长的麻花辫。

 三

 大学生活是无聊的。习惯了紧凑,再回到懒散状态,浑身都觉着不舒服,像是被人去了骨头一样。尤其是周末,更是无聊到令人恐慌。时钟仍旧滴滴嗒嗒地走,生活却失去了准心,只在原地徘徊,不肯踏前一步。

 临一学期结束了,‮试考‬考得不理想,心情难免灰暗。而每个人脸上都洋洋有喜,快过年了啊!我惊惧地发现这个问题。就要回家见父母了,心里有欣慰,更多的却是顾虑。怀着忧喜参半的心情,我登上了返家的列车。不同于上次,我的临座是一个老头,一蓬糟糟的白胡子垂到前,身上的皮夹克破破烂烂,不能入眼,像是从垃圾堆里刨出来似的。我厌恶地撇过头去,望向窗外,装作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实际上我很注意这老头,若是他靠向我,不定我立马就起身离开,我宁愿站着回去哩!所幸的是我的担心并没有变成现实。

 对面坐着个胖女人,脸盘宽大,肤黝黑。从她的说话,我了解到她和那老头的亲戚关系。她一直唠唠叨叨地对老头说:“要不是我们,你的日子只怕更难过哩!”而且还不厌其繁地重复这话,总之是要竭力表现她的仁慈与善心。听着听着我便也由衷地佩服她了。而那老头仅不时地点点头,从牙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我努力地辨认,奈何力不从心。不过看那胖女人的表情,倒是能够听懂的。

 后来,那胖女人和别人聊天,坦言她和丈夫在外地做生意。这次是特地回来接老头去住的,也方便照顾。别人又问她,这老头怕要在外面呆几年吧?她叹口气说:“这哪里能够知道?我们做生意赚不了钱了,许就回来了。要还过得去,许就埋骨他乡了。”我不恻然,有些同情这老头了。人说落叶归,不曾想落叶也有被风吹得飘之时。我怜悯地看这老头脸上皱纹沟壑纵横,一双手枯木一般,嘴哆嗦着,一翕一张的。可这怜悯很快又被厌恶感下去了。

 我合上眼,忽而记起那卖橘子的阿静,面容模糊了,只她背后的两长长的麻花辫还记得清楚。我发现心底潜伏着见她的愿望,很期盼能快些到积金小站。车到积金时,我迫不及待地掀开玻璃窗,一股寒气扑卷进来。总算是天遂人愿,我竟一眼望见阿静,别的我也没仔细注意,单单瞧见了她的两条辫子。我心神,叫她“阿静”阿静听见有人呼唤,回过身子来,左右观察了一阵子才确定是我在叫她。她小跑着过来,仍是一手持簸箕,一手提水壶,不过簸箕里盛的不是橘子,而是一些零食。阿静盯着我看,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说:“先生,是您呀!我记得您!”她又笑了,被冻得发红的两颊旋出两个梨涡,煞是可爱。

 她还记得我,我自然是高兴的,笑着说:“是我。”阿静则不仅高兴,而且兴奋,眼里闪烁着光彩,她说:“真是太令人吃惊了!先生您居然知道我叫什么呐!真是太令人吃惊了!”嘴里如此说道,她从衣袋里拿两张皱巴巴的两元纸币递向我“这是上次欠您的。”我伸手接过,正想和她搭话,她却说:“那边有人要买东西,叫我哩!”我茫然若失地一点头,她就跑开了。直到开车,她都没再出现。我心里莫名其妙地蹿起一把火,愤怒地绝望,把手里的报纸撕作碎片,愤然掷出窗外,可那些碎纸并不表现我的愤怒,只悠悠然地漂浮着落在地下。

 我用力关了窗,心情压抑。再看车厢内的众人,一个个仿佛都变做了鬼怪!

 四

 一年真的结束了,人们也从那种扭曲的非现实的幸福中恢复。新年新气象、一年的开始代表一个梦的开始,诸如此类的词句,于多数人而言,也只是阿Q式的自欺欺人。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他还是他!每个人都拖着从一开始就疲惫不堪的身体踽踽向前,直至岁末,然后又一次在虚伪的幸福中沉醉几天。

 那么,我也要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学校了。列车经过积金小站,我便又见着了阿静,她仍是扎着两条麻花辫子,这让我很舒心。不过她的左手却着绷带吊在颈上。我问她:“你的手…?”她说:“被火车擦撞的。”我平静地看她,如同看着另一个自己。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甚至也没有想要安慰她的念头。她大概也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她对我说:“日子总还可以过下去呀!”说完后,她又笑起来,带着种病态,却灿烂地耀人眼目。我深怀恐惧地不敢看她。人心的某些隐秘角落是不容许有光亮照入的!

 火车离开积金小站之后,我回忆阿静的模样,惊奇的发现她的面容和身段已依稀不可辨认,但那两条辫子仍在记忆里摆动。还有她那算不得宏亮的声音:“日子总还可以过下去呀!”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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