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这两年来,你一直都在做同一个梦,梦的内容你也已经很清楚了,那就是你自己在不断地砌墙,一块砖头接着一块砖头地砌。对这活,你已经很熟练了,和水泥,搬砖头,拿砖刀,每一个环节都像是设定好的程序一样,准确无误。不过奇怪的是,在梦里,无论你怎么砌,那堵墙看起来,永远都是矮矮的样子,就好像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一样。你很失望,本来想要放弃,可又不甘心,于是只好一夜又一夜地接着砌。
你不知道这样的梦还要做多久,但你实在是被这梦折磨得不轻了。每次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你就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的父亲一样,父亲老去的时候就是那样的,松弛的皮肤,厚重的眼袋,无神的眼睛,还有微驼的背。这真是太可怕了,你还只有三十几岁啊!
不行,一定要摆
那个梦,你对自己说。但又怎么摆
呢?你想到了去看心理医生。本来你是个脸皮薄的人,但为了摆
那个该死的梦,你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要找心理医生是很容易的,每天在这个城市的报纸上都有一大堆诊所在招揽生意。你对那些五花八门的诊所经过慎重地选择后,最后定了一家在城北的诊所。城北是个荒凉的地方,除了有些小商贩在那边居住以外,富人们是决计不会去的,而你的朋友和客户大多是企业家(虽然你自己不是),因此去那边是肯定不会碰到
人的。
为了赶时间,你平生第一次很奢侈地叫了辆去城北的出租车,要知道,从城南到城北要花百来块钱的。坐进了车,你还摇上了窗,将外面的空气也彻底隔绝了,对司机说了声想要去的地址,嘴巴也彻底封闭了。这是你在X城养成的习惯--不跟陌生人多说话。
沿途是一些休整得很整齐的法国梧桐,他们优雅的姿态让人很容易就能联想起法国的贵族,还有那些争相开放的鲜花,虽然还只是一月,但它们已经等不及了,早早地就将自己最奢华的那一部分都袒
出来了,这个习
跟这个城市的女人们很相象。你这么想着,不
轻叹了一口气。
车子开出城南的辖区后,道路开始变得坑坑洼洼。由于前些天下过雨,那些小坑里都积了水,所以远看着就像是一个个溃烂的伤口,你实在不想看到这些让你联想起故乡的景象,索
就把眼睛闭上。
但你的故乡还是从你的脑海里跑出来了。那个被群山围绕的农村,每次一下雨,黄泥铺成的道路上,放眼望去,也都是这些模样相似的坑坑洼洼,在坑坑洼洼中间,是你两个一辈子背朝黄土,脸朝天的父母。你甚至有点怀疑,眼前的那些坑坑洼洼是不是也是从故乡偷偷跑来的,不看了,不看了,也不想了。你已经有多年没想起故乡那个地方了,自从你的父母死于一场泥石
之后。
车子颠簸了好一阵后,才总算在一幢破旧的楼房前停住了。你实在有点不相信报纸上吹嘘的那个地方竟然在这里,为此,你还特地问了下司机,司机似乎还在为刚才一路的颠簸在生气,瓮声瓮气地说,就是这里了,快下吧。无奈,你只得付钱下车。
下了车,看着汽车很不耐烦地甩头而去,你的心里有点凄凉,你的第一个女朋友是这样头也不回地走掉的。
你上了楼,走在七十年代建起来的楼房里,你也走进了那些属于你父母亲的岁月。看着墙上依稀看见的一些
主席万岁之类的话,你不
感叹,那个年代,是多么纯洁啊,很多人只用一句口号,一句誓言,就可以快乐而疯狂地活着。楼梯口废弃的媒炉也跟你们家以前用的很像,那时可是母亲的宝贝哦。你的母亲每到中午或者傍晚总会像呵护一个襁褓里的小婴儿一样,很小心地在它的当中生起一团小火。还有那把扔在阳台上,生了锈的锄头,跟你父亲经常扛进扛出的那把也很像。不过,你很清楚,这里跟你那熟悉的农村还是有距离的。这些曾经豪华的西洋雕花,还有那些贴在楼道里,发黄的香水广告,都是你那个农村不曾有的。
医生在最顶层的一个房间里,他看到你的到来很是意外,听完了你的自我介绍后,才确信他花了一百多块钱登的那个豆腐块广告的确是有效果的。他本来有点惊讶的表情也很快转成了惊喜。他很热情地把你请进了屋内,仿佛你不是他的病人,而是一个分别很久的朋友一样。
屋内很干净,可见医生是花了一番心思来打扫的,而且他还是个雅人,桌子上摆着一幅墨迹未干的书法就是证明。靠墙摆的柜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有音乐的,有文学的,当然也有心理学的。看到那几本厚厚的心理学专著,你的心开始放轻松,你相信自己并没有找错人。
医生将一张竹躺椅清理干净后,就请你躺下。那张竹躺椅也是有点年代了,所以你躺下时,它发出了一点点的呻
,同时你也闻到了一缕淡淡的檀香,这檀香在你小时候跟你外婆一起去庙里进香时是经常闻到的。
医生抿了口茶,便开始问你问题,你对他讲了你那个关于砌墙的梦。医生听完你的叙述后,若有所思。他想了一阵后,竟丝毫不提你的梦,而是与你东拉西扯地聊起了一些琐碎的东西,如你是从哪里的,你什么时候来X城,为什么来X城,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过家等等问题。
这些问题,你虽然不知道医生为什么要问,但你还是如实做了回答。你是从一个乡村里走出来的,走得那天,你还记得,当你回头的那一刹那,晚霞抹红了故乡的西山,而你的母亲正在风中向你挥手。看着母亲苍老的样子,你发誓你要在X城闯点名堂出来。
跟你同时进城的,还有你的女朋友,在农村那时叫对象。你和你的女朋友是从小就认识的,而且你们从小学到高中也一直都是同学,你们都有共同的梦想,那就是进城赚很多钱,然后回家盖瓦房,买电视机,再生一大堆的娃娃。
在进城的路上,你的女朋友一直用手紧紧地握着你,她真的很紧张,还不停地问你一些有关X城的问题,而你也没进过城,但你又不甘心于对X城所知的匮乏,便将课本里所知道的一些有关X城的只鳞片爪拿出一一现卖。你的女朋友听完你的解释,开心地笑了,说和子哥你真聪明。你听后,脸微微地红了。
在X城待了两年后,你已经是一家小公司的职员了,而你的女朋友也在一家中
合资的公司当上了文员。你们每天很体面地穿着职业装,打着领带,坐在夏有冷气冬有暖气的办公室里上班。这时,你已经不像刚来X城时那样经常给家写信了,不是你不想写,而是你不知道该怎么写,该怎么将X城人都知道的一些东西向你远在天边的父母解释清楚,既然解释不清,干脆不写了。至于你们盖瓦房,买电视,生一大堆娃娃的梦想也早已升级了。瓦房你们不想要了,你们想要一个套房,一百来平方的那种,电视还是要的,不过要换成
晶的,娃娃当然不会生一堆了,生一个就够了。
但是你万万没有想到,当你们省吃省喝、勒紧
带地过了三年后,你的女朋友竟然跟着一个小日本跑了。如果换成五年前,你肯定会发疯,会咒天骂地地狂骂一通,但你毕竟不是以前的你了,你已经很清楚,在这个城市,类似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就像下水道每天都会淌出一堆成分复杂的垃圾一样。你慢慢地喝完了一瓶打算在买到房的时候开瓶庆祝的酒,然后就倒头睡去了。
你很快又有了新的女朋友,日子也很快又恢复正常了,每天吃饭,睡觉,****,上班,存钱,然后买米,买衣服,换媒气。买房的钱是存够了,但你女朋友又提出,住套房太不舒服了,还是买别墅的好,所以你又继续存钱。然而钱总是存不够,因为你的女朋友每个星期都会买一大堆衣服,而你也要参加一大堆聚会,你的每个月收入扣除这些花销,实在所剩无己了,有时候用得多了,还要取钱出来。也就在这时候,你开始做那个梦了,每天不停地砌墙,但永远也砌不高。
你将这些都告诉了医生,你发觉你已经很久没这么痛快地跟一个人倾诉过了,小时候只要你在外面摔倒了或是磕着了,你都可以回家向你母亲哭诉,但在X城你却一直找不到一个你可以倾诉的人。你的朋友,你的女朋友,都只会跟你谈那些有关时尚,房子,名牌之类的话题。有几次,你冲动地想跟你的女朋友说,但你的女朋友只是翻了个身,说,还是睡吧。于是,你将一肚子话又咽了回去,放到肚子,由着它们自己慢慢消化了。
医生的手很柔和,他轻轻地握了握你的手,对你说,你只是有点压力,你需要放轻松,我建议你出去度度假。你一听说度假,就想起了那些登在报纸上的大幅广告,那都是要花大笔钱才能去的地方啊。于是你摇了摇头,对医生说,你还是给我开点药吧,旅游我会考虑的。医生盯着你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转身给你开了个药方。
你很感激地跟那个医生道了谢,然后将药方放到了西装的口袋里,就搭乘公
车走了。
晚上吃过药以后,你睡得很安稳,你已经很久没这么安稳地睡过了,即使没做那个梦以前你也没这么安稳地睡过。
第二天,你很精神地去上班,同事看见你,都惊讶地告诉你你的气
好多了,有几个还一脸
笑地问你是不是走了桃花运,你笑笑,不作答。
但是,当你走到经理室门口的时候,那个大腹便便的经理叫住了你,他也像刚才那些同事一样,称赞你气
不错,同时他又请你坐下,说有些话想跟你说。你看着满脸堆笑的经理,以为又有什么新的指示。可惜,你却听到了一个极不好的消息,你被裁员了。当经理把这个消息告用很委婉的口气诉给你后,你的眼睛很疑惑地盯着经理那个光光的脑袋看了老半天。经理的头发已经比三年前少很多了。
裁员就意味着失业,你犹豫了一阵后,你还是把你失业的消息告诉了你的女朋友,你的女朋友还没听完你的话,就在电话里着急地说,天啊,那可怎么办啊,我还打算去时代商场里买那件黑色吊带的,这样看来要等好几个月了。你听着女朋友夸张的声音,忍不住笑了,因为你不相信,凭你的资历在短时间内会找不到工作。
可是,也许真的被你的女朋友说中了,你连续找了两个月都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没有工作的日子,你脾气很躁,你觉得那些该死的人事经理简直就是在故意刁难你,还有你的女朋友也真是的,找不到工作,不但不会安慰你,还故意挖苦你,说你没用。而这时候,那个该死的梦也跟着又来了,你发觉那些药已经不再起作用了,就干脆吃起了安眠药。你本来也想过去找那个医生,但这时候你实在太忙了。
终于,在你的努力下,你找到了一份工作,虽然待遇比以前差了很多,但能找到已经实属不易了。
又是新的开始,一切又得重头再来。你是公司里的低级员工,除了要完成一大堆的工作外,还要学习一些新的工作技能。这都是要花很多心力的,因此你每天都要起早贪黑,而你早已经没当初那份冲劲和精力了,所以你每天都很累。然而回到家,你的女朋友却又给你脸色看,她还是为买不到那件黑色吊带而恼火,同时她还老向你抱怨:照这样下去,我们要连套房都买不起了。你实在忍无可忍了,对你女朋友吼道,你要是觉得不好,你可以找其他人!你女朋友听了一阵冷笑,说你放心,我找到我想要的男人的。说完,她就拎着她的小坤包走了。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午后的阳光里,一挥手就将一个花瓶给砸碎了。
你不敢再吃安眠药了,因为太多的安眠药已经让你的神经变得极其脆弱了,但不吃,那个梦又跟着来了。而且那个梦也变得越来越恶劣,你在梦里的那道墙不但砌不高,还变得越来越矮了,每次当你砌到第十块砖头的时候,你忽然发觉刚砌上去的那块砖早就不翼而飞了。看来一定要去找那个医生看看了。
于是,你又来到了那幢古楼下面,又顺着古旧的楼梯爬到了顶层,可是那个医生却找不到了,问了楼下的保安,才知道那个医生已经早已过逝了。
你茫然地在楼下徘徊,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这时,一辆开往Z县的大巴在你前面停下,在不知不觉间,你被一群人拥上了车,就像一
在水中飘动的木头一样,不由自主。
上了车,你看到有个位置,便坐下。看到窗外的风景在后退,你知道车已经开动了。车上的人好像都是等了很久似的,一上车就纷纷倒头睡去了。看着他们安详的样子,你也开始有了睡意,但该死的手机偏偏在这时候响起。你掏出来看了看,是一条短信,内容很短,是你的女朋友发来的,她想要跟你分手。你看了后,回了个好,就将手机关机了,然后你也闭上了眼。
车子开得很慢,整辆车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摇篮,鼾声此起彼伏,在碰到坑坑洼洼的时候,会轻轻地晃动。这轻微的晃动让你想起了母亲的手,你感觉全身都熨贴了。慢慢地,你也睡着了,在睡梦里,你梦到了你的母亲,她仍然站在你当初你离去的地方,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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