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流浪狗的内心独白
　现在我在这里跟你讲这些是因为我没有事做。我在大太阳下走了半天想找口水喝，累了，就坐下与你聊聊。和你说完这几句话我还是要走的，因为我的旅程永无休止。

　他卧在太阳下的一片温暖里舒展一下身体，对周围环境不断的颠簸与喧闹感到厌倦。看见阳光里那个中年男子的脸，满是得意与欣喜的笑容。

　从他记事以来，这已是第三次搬家了。每一次的搬迁，环境不断改善，也意味着男主人官位与财富同步提升的正比关系。

　他却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一次次随着那一家人不断迁移，生活的变化于他的意义无非是活动空间增大以及每天吃的食粮渐变高级而已。

　现在来介绍他们的关系。他是在人们口中被称作宠物的生命。男子是他的主人。

　他是一只狗。苏格兰牧羊犬与俄罗斯红犬的后裔。

　“所谓的主人。”当他不得不提起与男子的关系时总要嘟哝着加上这么一句。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男子是蔑视他的。他厌恶一切活着的动物，受不了它们的气味。如果不是顾及到子的喜好，他根本就不会有接受这样一件拍错马腿的礼物的念头。

　而他也同样对身边的人采取鄙夷的态度。他有理由憎恨他们——是他们使他在那么小时就失去了母亲。更重要的，他厌恶一切与人有关的事物，厌恶人从他同胞中的某些败类身上学到的阿谀讨宠摇尾乞怜。他觉得他的世界比他们干净。

　只有一个让他恨不起来的人。她是这一家的女主人。人们常说，某某局长的太太真是漂亮温柔贤淑呵…她总是笑笑，不置可否。她似乎没有名字“某某局长的太太”是概括她一切的代名词。她听见一些人赞她的美丽，却知道他们的目的不过是想间接从她的丈夫身上索取这样那样的东西。只有他看见她的忧伤，如此美丽优雅的女子每天要做的只是抱着他坐在阳台看风景。有时他会觉得他和她是同样可怜的生命，存在却不自由。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终将离开。他不曾有一刻忘记自己身上承继名门的高贵血统，那种渗透骨髓的自由灵魂。他还记得妈妈的话：永远不要本质的心，不要忘记在蓝天下自由驰骋的情。凭着这颗心，他能够忆起远祖在草原放牧时映在眼里大片游移的白色，可以听见同胞在异乡月下悠远的长嗥。于是他也可以梦见自己与同伴飞驰在大地的身影了。

　出逃的机遇来得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那天家里忽然多出许多人，一律头戴大沿帽，穿着深绿颜色制服。他们搜走家里的东西，给主人安上贪污受贿的罪名。他看不懂一切，他无法忘记那天的情景，那些混乱，看热闹的人群窃窃私语，主人低垂的头颅，女子漠然表情上的空眼神。他逃了，没有人注意到他，小区门口的保安一如往日对奔跑的小孩与狗视而不见。人类世界的复杂微妙，他用尽一生也想不明白。

　出逃的第一夜他躲在的桥里栖身。为了填肚子偷窃食物而遭到饭馆厨师一顿好打是他学会生存的代价。

　他爬出那个蜗居的桥时淅沥一天的绵雨正在慢慢止住。他走到一个水洼旁看见自己的影子。美丽皮不见了，沾满泥水的皱纹取代了昔日的柔顺光洁。他骄傲地审视自己的模样，继而奔跑起来，溅起更多泥点落在身上。很好。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受人娇纵的傀儡了。

　这天傍晚他跳过一户人家的院墙抢了一只猫的晚餐。他听见那只受到惊吓的家猫凄厉地号叫，尖爪刨着泥土的声音。他又一次感到足，把已抢到手的食盆推开，只是希求这份掠夺的快而已。这时他才觉得自己真正自由了。

　他走到那个地方并没有想到将要把生命里最精彩也最悲伤的部分留在这里。他认为这只不过是一个供他短暂停歇的驿站而已。

　在他眼前展开了这样一幅景象：一片看似平常的场地，年久的垃圾堆积成山，身上散发洗不去的尘土味道的孩子奔跑着，狗们爬在垃圾山上咆哮着抑或寻觅着，希望找出一点能够填补饥肠的残羹，阳光公平地洒在每个角落，照得玻璃碎片与有生命的眼睛一起发亮。

　这一切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世界，他想或者可以在这里停一停。

　他认为自己这一生是注定了要漂泊的，从开始直到最后。

　然而却会有一个时间的限定，过程的经历。让他在某一段时间无法移开视线的只有一个，许久之后他还会在梦中见到，飘忽不定，令他追赶不上的影子。梦魇。

　她是丽。

　那天他很突兀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呼吸的空气沾染着风尘的气息，像响乐诗里的一个不协调音符。

　他一言不发地加入他们的队伍。没有人多说什么，这是规则。

　后来有同类问起他的身世。他说了些或真或假的东西。然后对方十有八九都会说小子别吹了换作我好吃好喝的干吗从人哪跑出来过这种苦日子，少蒙人了。

　他就笑笑。知道没几个人会信，就不太说了。

　只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那是丽。丽听完他的故事眼泪就一点一点淌了出来，他看得清楚，丽说你真勇敢，这种放弃是值得的。

　丽是垃圾场上的公主。棕褐色的皮，纤巧的身姿，乌黑的温柔眼睛。丽就是如此美丽。没人知道美丽的她是什么来历，为何生存在这里。她从小在这片土地长大，每天看到她是她的同伴眼中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大家都宠她，让她，她没有让过任何人，没有对谁付出过什么。直到遇见了他，丽三岁了，长成一个美丽而出色的姑娘了。

　认识丽之后他就不再为自己的三餐发愁。他是那种不太会生存的生物，一生都在别人呵护下度过，最初是主人，然后是丽。丽甘愿为他做这一切，每天听他讲故事。他们共度的晚餐大多是在老康的窝中享用的。年轻的孩子说笑着，老康看着他们，微笑无语。

　老康是他来到垃圾场时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老康是一条老狗，经过许多世事，年纪大得可以做他父亲。不可思议的是他和老康竟成为最好的朋友，也许沉默的人才能互相懂得。

　他与丽过分亲密的举动看在一双眼里，引起一阵不为人知的怒火。

　他是尖牙。尖牙是垃圾场上的王。打架之王，没有一只狗能胜过他。

　尖牙是丽的追求者。他看着丽在他的领地出生、长大，以为丽理应是属于他的，而丽却不这么想。她没给过尖牙一次笑脸，却对新来的他倍加亲切。尖牙看在眼里，他羡慕他愤怒他嫉妒得发狂。他想他就要疯了。那新来的小子凭什么就能得到丽的青睐。他决定要给他一点教训。

　尖牙来到他们面前提出决斗时丽冲着他狂吠：干什么？你疯了！不准你碰他！他却看见那双眼里点燃着仇恨的光芒。他阻止了丽，说你不要管，这是我们的事情。

　一场决斗开始了。凝望，缓慢移动脚步，在心里盘算可能是最后一次的想法。失败或胜利。生存或死亡。

　撕。咬。抓。咆哮。飞与后腿蹬起的灰尘在空气中共舞。利爪在敌人脸上划出道道血痕。这是他的第一次打架，他不太会打架，孱弱的他被尖牙在脚下时想大概终于要放弃了。可是他看见丽的脸，那双含着泪水的美丽眼睛。他想他不要再依靠别人。他要赢。为了丽。

　不知哪来一股力量令他纵身而起掀翻了尖牙。他把他在身下，用前腿紧紧住使他无法动弹。他撕下对手一处皮，淋漓的红。却不管自己的前额也在血，此刻他已看不见其他。

　…直到丽奔过来拥住他他才意识到自己胜利了。他听见她赞美他的勇敢，他得到足。他看见尖牙倒在地上只有息的力气，高傲的眼中剩下灰暗与软弱。这是他第一次打架。他赢了。为了丽。

　他们过了一段彼此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冬天丽有了孩子。小狗诞生的那天他经历了生命中最痛苦与幸福的感触。他看着他的孩子，他们拥有她的美丽皮和温柔眼睛，拥有他的高贵血统与不羁气质。他幸福得叫了出来，初尝为人父的喜悦。他想在他出生时也会有两个生命如此快乐，他想他的爸爸妈妈。他感激丽，是她让他变得真正坚强了。

　也许幸福快乐永远那么短暂，他没想到噩运在喜悦过后如此迅疾地来临。丽失踪了，在小狗出生的第七天。

　他疯狂地找她，跑过街道、楼群和场院里的每个角落，丽还是没有回来。

　渐渐地有些传闻在狗群间散布开来。有人说丽被捕狗队以扰城市卫生为名网走了；有人说她遇见了一条比他更优秀的狗，于是弃他去了。

　老康告诉他的却是另一种事实。老康说他那天看见丽拖着虚弱的身体去给孩子们觅食，刚从一家路边排挡偷出一截腊肠，走到马路中间和一辆疾驶的卡车撞了，车走了，她勉强支持着爬到路边，面向家的方向，死了。

　他不相信。他不承认这个事实。他宁愿相信丽和某个比他更英俊、强壮、能干的狗走了，像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去过幸福的日子了。

　悲哀过后还是要继续生活。他需要面对的是他的孩子。一窝六只稚弱的小狗，挤挤地动一团，冲他可怜地叫着。他想可怜你们和我一样，还没看清母亲的样子就失去了她。

　他艰难地养育小狗们过了这个漫长的冬天。他眼见他们渐渐长大，他的男孩和女孩们，气质越来越像不羁的他，眼眸越来越像丽的温柔。他爱他们，他们是他的骄傲。

　象征生命活力的春天终于踏着水的脚步缓缓行来。小狗的肌开始强壮起来，牙齿也变得坚硬，可以撕咬韧的东西，渴望奔跑。他们对他越发依恋，而他看见的却是他们需要经历。同时他感到自己心里埋藏已久的愿望又开始蠢蠢动，他知道那是什么，于是更珍惜与孩子们相处的日子。

　他去找老康，说自己或许又要离开了，请他帮忙照顾他的孩子。老康不说话，咧开嘴嘿嘿地笑，眼神艰涩，有空的风声。他看到老康口里两个失落门牙的缺口，想起丽生小狗时老康跑前跑后地帮忙，他的门牙就是在那时被拾荒的小孩追逐磕掉的。他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之后他有三天没见到老康。再找到他时看见他伏在垃圾堆的角落，身体冷了。老康太老了，老得记不清岁数。他死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就那么安静地去了。他不知老康临死时都在想些什么，只觉得自己生命里又有一部分温暖将要失去了。

　为老康造坟墓是他在这个地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他的表情认真而坚定，他要做出决定。

　他把孩子们叫到身边，说自己就要走了。他看见他们长高了，仿佛可以预见未来某天他们矫健的身影。小狗们纠着他，问他爸爸你到哪里去。他爱抚着他们，用鼻吻轻触他们柔软的皮，望着那些年轻的眼睛，从里面依稀看到他和丽的剪影。

　他想要告诉他们一些事情。他应该教给他们如何在世间生存，如何学会争斗、觅食和爱。可他开口却没说这些。他只是告诉他们自由的意义，他想这是血缘的关系，妈妈把这梦想刻在他心里，现在换他把它交给他们。他相信他的孩子将要演绎的生命一定比他更丰富而充盈，一定会比他懂得更多事情。

　他在一天末尾的浓暮下开始他新的旅行。这天的太阳如同他在很久以前的某个黄昏看到的一样，鲜红而热烈，似一抹血的光彩。他七岁了。也是苍老的年龄。他会在疲倦时卧在一片温暖里，回想过往一切，想到希望还会延续下去，就是他依赖的幸福。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也许它的结局并不令你满意。它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如果你问“他”是谁，你可以把他看成我，也可以认为你身边任何一只狗都是他的存在。若有天你遇见一只狗，风尘掩不住他华贵的外表，沧桑改不了他不羁的神情，那可能是他，可能不是。

　太阳已转到山的另一边，我该走了。再见，小麻雀，谢谢你在我口渴时带我找到这个水坑。

　后记：这篇文字似乎没有太明确的主题，我极力想表现狗眼中的世界，它所有的意义也只是题目上总结的、“一只狗的内心独白”而已。

　不可否认我是喜爱文中的“他”的。尽管他懦弱，不解世事，始终在别人庇护下生存。但我相信自己同时赋予了他一些别的东西。譬如自由的梦想，譬如爱的权利。虽然梦想是脆弱的东西，虽然现实总是差强人意。

　在这些文字里一如我一贯的风格有着死亡阴影的出现。我个人十分欣赏《挪威的森林》里所说的：“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生存或死亡，辗转轮回。在这篇文字里反复出现的词语：生存、死亡、爱和希望。生存是我们努力学习的，死亡是必须经历的。爱令人温暖。希望是唯一不灭的东西。

　这是我初次尝试写作动物题材，似乎把文中的狗用夸张的手法拟人化了。其实我们都一样，一样在困惑中挣扎成长。我是喜爱小动物的，温顺的皮柔软眼睛安静的生物。遗憾的是却没能自己养一只小猫小狗。同时此文也送给：被我伤害过的小鸟；我曾亲手喂过的一只野猫；在黄昏时对我不友好地低声咆哮的狗，还有我的宝贝绒小绿兔。大家快乐平安，祝愿你们。

　想起“他”的结局：希望还在延续，我们就会幸福。 　ｍ.ｎＫｏｕＸｓ.C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