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挥成一律
　瞬经月余，天气秋凉，火威渐退，正在寂寞，忽邹拜林至，入书室。拜林道：“今之来，非无他事。我因昨至阊门外留花院内，见有新来两位校书，是胡素玉、陈琴音，皆有十分姿，且有慧眼识人。未知兄肯同一访否？”

　挹香道：“林哥哥，你说姿十分，容或有之，至于有识人慧眼，只怕未必。他们见了我们翩翩公子，岂有不奉承之理。今若访他，必须设法而去，当场就可试验。”拜林道：“怎样试法？”

　挹香道：“我须扮作乞儿模样，只说闻得有二位新到的小姐，与我素来相识，特来一见。你须换了新鲜衣服，要装得十分显赫，分作两起进去，看他们怎样相待，当场就可试验矣。”拜林拍手道：“妙哉。”

　遂向家人借了几件破衣与挹香着了，挹香对镜一照道：“肖极矣。”你道怎生打扮？但见：褴褛不穿长服，旧罗衫子齐。

　芭蕉破扇手中摇，形状似萧条。人觑见，谁知道，还疑伍相国，市上复吹箫。挹香扮完，家人们哄堂大笑。挹香道：“我先去，林哥哥就来。”

　出墙门往留花院来，既到门，居然摇摆摆的进去。鸨儿见他十分褴褛，他们本来趋炎附势的，见了这般光景，便拖住他道：“化子，进来做什么！”挹香道：“你们不要这般眼浅。

　我昔日也是显者，你们见了我也要奉承的。如今为了寻花问柳，以至贫窘。闻你家新来两位姑娘，却是我素来旧识，你须进去向他说，有一个姓金的要见，他自然知道了。”

　鸨儿道：“什么姓金姓银，我们院中小姐没有你这化子相好。快些出去！”正在喧嚷，恰好拜林进院，有几个子连忙上前接，齐道：“大爷，大爷，今到吾们院子里来顽顽了。”

　拜林大模大样点了点头，问道：“你们拖扯那人做甚？”子道：“他来寻什么旧相识的。”拜林道：“他既来寻旧相识，你们为何不让他进去？”

　子道：“我们小姐并没有此化子相识。”拜林道：“你不要管他，且进去问声，或者有之，亦未可知。”

　子见拜林一番言语，勉强进内告知素玉、琴音。拜林亦偕进内边，原来这两位小姐为人极其诚实，从无弃旧怜新之态。

　抑且心肠最慈，遇患难事，无有不肯周济于人。拜林方才说的慧眼识人，果非虚谬。那二人在房闲话，见子进来道：“有一个化子姓金的，说什么与你们二位小姐素来相识的。

　我等正在赶他出去，因这位邹大爷恰巧进来，叫我们来问问小姐，到底认识不认识。”二人俯首沉了片晌，甚觉狐疑。忽起一恻隐之心，想道：“我们所识颇广，安见得姓金的不认识？认识亦未可知。谅他此来，无非知我们慷慨，特来借些银钱的。

　我们趁了这些作孽银钱，理该做些好事。”主意已定，便道：“这姓金的却是认识的，快去请他进来。”

　子无奈，只得出外去请挹香。拜林见二人如此，十分佩服。遂与他们丛话良久，果然有巾帼丈夫之气。不一时挹香至，二人细细一看，并不相识。

　但见他眉目清秀，气宇轩昂，虽则落魄穷途，绝无寒酸之气。邀入房坐了，屏退侍儿，轻启朱问道：“公子贵姓是金，未识尊居何处，缘何落魄至此？适言与妾素来相识，妾思与君曾无一面之缘，倒要请教。”

　挹香见他谦谦有礼，心中暗喜，目视拜林，口占一绝，告其所由云：楚馆秦楼势利场，金多金少见炎凉，而今落魄吹箫市，有志痴狂莫逞狂。毕便道：“辱蒙下问，小生乃鸳湖人氏，小字挹香。

　为因恣意寻花，耽情问柳，以至落魄异乡，江东难返。昨闻二位小姐为人慷慨，有女孟尝之誉，是以托言相识引见兰闺，意求假川资，得归故里。衔环结草之恩，我金某必不有口无心也。”

　拜林听了，忍不住便笑，便道：“你这人倒也奇怪。他与你素不相识，开口便思借贷，倒也好笑。”挹香听了，也要笑出来。

　忍住了说道：“我金某非草率启口，因知这里小姐索怀恻隐，故冒昧恳求的。”说着又与素玉、琴音二人哀陈苦境。二人见他谈吐斯文，后必非凡品，遂进房取白银十余两，付与挹香道：“君勿责妾直言。据妾看来，君后必有一番事业。

　至于我们，花月场中虽不能十分效力，数金之助，亦可筹之。谅君衣履盘川，藉此俱可妥贴，早归家，芸窗努力。至于舞榭歌楼，烟花转眼，本不可过恋的。”

　挹香听了这一席话，又见他慷慨成仁，心生钦敬，忙出位向二人鞠跽，磕了两个响头，乃道：“芳卿慧眼识人，果非虚谬。

　我金某岂真落魄哉？因这位拜林兄说芳卿有识人之慧眼，故特一试其技。芳卿不以落魄为憎，反勖励贫士，青眼另垂。二卿之义侠，小生都明白了。”说毕，倒使琴、玉二人莫明其故。

　直到拜林说出，方知就里。恰巧邹府家人送挹香衣服至，子知道发急，进来叩头谢罪。挹香侃言劝诫了一番。素玉、琴音命婢治席相款。席间说起沦落之况，恐异香愁玉悴，姐妹同声，变作凰飞凤散。

　潘郎在座，愿赋《国风》二十一篇。拜林在旁得意道：“好好好，我来做冰人，俟香弟弟娶了正室，来二位姐姐可好？”

　挹香本已钦羡，听斯言也然应允，因梦中有正室钮氏之语，便道：“既蒙二位芳卿降格下，恐金某无福敢当。”拜林道：“香弟弟，你也不必谦了。

　若再谦逊，我邹拜林要垂涎了。”说罢，俱各欢笑，复饮香醪。俄而红衔山，二人始别。路上互相谈论，挹香道：“今之举，不独使我碧海回头，更使我添出一番钦慕。从此我金某决不以青楼为势利场矣。”

　拜林道：“说虽这般说，然我观你一则非前世修来，决不能享这许多福，二则你素钟情，此施彼答，自然人人多钦慕了，三则你貌又俊秀，年又少壮，我做了姐妹们，自然也要爱你的。”

　挹香笑道：“你真惯会诙谐也。”一路迤逦至邹家，拜林留了晚膳。挹香食罢辞归。再说褚爱芳自遇挹香，见他言语卓荦，情致绵，且爱他诗词丽，姐妹间恒为啧啧。

　他有个义妹武雅仙，素爱才，情耽翰墨，偶与爱芳论及诗词，见挹香投赠之句，十分钦服。晤挹香，莫能一觌，商褚爱芳。爱芳道：“待我去约他来。”

　雅仙甚喜。且说挹香与拜林别后，即归家安寝。明，见门公持柬来禀，说什么就要请去的。

　挹香看了信面，笔迹甚，启视之，方知爱芳邀他去。见上写：辱爱妹爱芳裣衽再拜，致书于挹香哥哥文座：久疏雅范，颇切遐思。

　月下花前，几度望风盼驾。边酒畔，恒教掷卜思君。何瘦郎弃妹如斯耶？今者妹之闺中词友武雅仙者，见君佳什，心企已久。

　特嘱妹持柬相邀，亲教诲。君是爱才，妹非无意。裁笺恭请，尚祈顾我蓬庐，妹当扫径迓，专盼文轩一过。勿却是幸。挹香见书后，吩咐门公：“说我随即就来。”

　门公领命而去。挹香即换了衣服，往爱芳家去。爱芳接进，献茶华。爱芳道：“金挹香，你好久不来了，何忍心如此。”

　挹香自然陈说了一番。爱芳道：“今邀君，因愚妹有个结义的妹妹，见君大着，不胜佩服，是以嘱愚妹相邀。乃蒙趾临，幸甚。”

　遂命侍儿去请武雅仙相见。正是：未晤已教人企慕，个中福孰能修。要知挹香与雅仙见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话说爱芳命侍儿去请雅仙，不一时雅仙已姗姗而至。

　挹香侧目偷觑，见其肌肤凝雪，云髻堆鸦，其容貌之妍丽，真如带雨梨花，笼烟芍药，吴绛仙秀可餐，犹恐未能争胜也。尤可爱者，两瓣秋莲，纤不盈掬，挹香已暗生怜爱。雅仙即与挹香相见，序次而坐。

　挹香道：“久慕芳名，未遑拜见。今蒙爱芳妹折柬相邀，始知芳卿垂顾鲰生，殷殷雅意，并蒙谬赞俚词，真令仆增颜赧。”雅仙聆是言，便道：“夙仰高风，早深翘企。

　又于爱姐处捧读佳章，心钦五内，回环雒诵，百读不厌。不但王辋川不能媲美，即韦苏州亦可与京矣。赋妾虽生企慕，未敢存愿见君子之心。

　昨因爱姐说及公子素钟情，不肯视烟花为微，故特简相邀。今蒙降格而来，使妾好聆训诲，幸矣。”挹香道：“鄙陋菲才，蒙芳卿奖誉，令仆抱愧无地矣。”

　挹香说罢，雅仙即出《秋闺》二绝，呈与挹香道：“此妾之近作也，尚祈公子教正。”挹香展开一看，见上写着：金风萧瑟动幽思，寂寞兰闺夜课时。一种情怀难自释，徘徊独咏苦愁词。其二乌云慵整瘦纤，斜倚阑干恨未消。最是隔帘虫唧唧，断肠人听益无聊。

　挹香看了一回，大赞道：“盐咏絮，不殊道韫风。写景处笔情绮丽，感慨处音韵凄凉。芳卿不要动气，第一首收句‘徘徊独咏苦愁词’，这个‘苦’字，似乎不妥，若易一‘送’字，遂成完璧了。”

　雅仙听了，心中十分佩服，乃道：“公子奇才，可称独占。蒙改‘送’字，真堪为妾之一字师矣。妾更求佳什数章，公子肯见示否？”挹香道：“但是不堪入目，芳卿勿笑为幸。”便想了一想，挥成一律，递与雅仙。

　雅仙接来铺在桌上，细细的一看，见上写着：奉赠一律即希郢政绮思奇才别有真，怜卿飘泊溷风尘。成柳絮原前慧，修到梅花亦夙因。词藻芳诗眷属，冶容绰约月精神。 　M.NｋoUｘ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