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3章 不是新兵劣卒
大师想必真有不可思议的读心术,在他心中看到如许挣扎,才让他封刀退隐,借以离开漩涡的罢?只是他无法做到。武登庸放不下族人,也放不下心爱的女子,哪怕灵音公主爱的并不是自己。
灵音公主是皇室里的异数,虽未拜⼊江湖门派习武,却擅于骑
,弓马娴
,
刀上的本领⾜以同一名噤军单挑放对,毋须男子让手。比起她那些个被酒⾊财气蚀透了的颓败兄长,的确更有中兴英主的架势。
文武兼备,才貌双全,于众人的仰望与赞叹中长成,早慧的灵音很快就发现⽩⽟京并非表面那般富丽堂皇,在
影背面,繁华近三百年的都城败腐溃烂,却无一名手握权力的王公大臣尝试挽救,所有人在半沉的船上忘情歌舞,浑不
知死之将届…
这是他俩头一次聊天的內容,当然是私下里,并无旁人预闻。灵音本看不惯他那卖艺郞中似的姿态,屈膝阶下,以求富贵。无意间听说武登一族的惨状,这才明⽩“奉刀怀邑”外号之下的隐忍和背负。
率直的少女迳闯驿馆,向夜一登龙的青年刀客表达歉意,他们天南地北聊了起来,聊经史聊诗词,聊惠民利生、悲天悯人。聊“武登”二字所代表的千里冻土,聊百年帝国的腐朽与重生…青年那连鸿儒也为之咋⾆的学养,震慑了自视甚⾼的少女,同时为她打开了一扇窗,得以望见⽩⽟京外的天宽地阔。
灵音聊到天都快黑了,经不住使女频频催促,才意犹未尽地道别。就只这么一晌,他们已是相知的朋友,灵音公主终于在⽩⽟京里,找到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一样心內有百姓,心外有良知,而非镇⽇醉生梦死,歌舞升平。
武登庸甚至觉得,总有一天她会喜
上他的,不仅仅是朋友而已。若那渔村小伙不曾出现,或许真是这样也未可知。
独孤弋据说是镇东将军独孤执明的庶生子,在代⽗上京之前,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甚至不知道自己姓独孤,在东海的一处小村里打鱼为生。
那时,距武登庸⼊京为族人请命,倏忽又过数年,青年刀客终于穿惯了绫罗锦缎,披甲佩刀立于阶前,小心翼翼地不使末帝的“恩遇”呑灭自己和族人。
但老皇帝要弄的,不只是小小一撮武登遗民而已,他玩耍的沙盘向来是整座东洲。放眼天下,哪一处无有圣眷?“钩⾆金首”之后,末帝又杀掉几名重臣,手法各异,不变的是逐渐攀升的骇人听闻,以及层级的次第提⾼。
正当人们猜测将祸及四征四镇时,疯帝果然叫停了依序轮至的镇西将军返京述职,改召东镇上京。
独孤执明接到圣旨就病了…当然是借口…写了封文情并茂的奏折,让长子独孤弋带来京城,说自己命不久矣,若圣上不嫌⽝子愚鲁,独孤一门愿为圣上戍守东疆,万世不移。
这天上掉下来的庶长子独孤弋,就是被送来掉脑袋的,或者被凌迟剥⽪万箭穿心,乃至于闻所未闻的新奇杀人法。独孤执明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死活。若皇帝真像杀猪般剐了这小畜生,东海道立即封关毁路,起兵造反,虽是孤注一掷,总好过坐以待毙。
那独孤执明胆子虽小,却不是个脑袋灌⽔的,傻到让自己或世子独孤容⼊京犯险,一试昏君的残毒手段。
这是独孤弋初次从东海一隅的小渔村里,走⼊世人眼中。来自穷乡僻壤的渔村小伙非但没被末帝所杀,反倒获准承袭⽗亲所有的军衔爵位,摇⾝一变,成为东海道和独孤阀名义上的新主人。
独孤执明和他那宝贝儿子若不能设法除掉这野种,将成为史上最可笑的傻瓜,平⽩将祖宗基业,拱手让给一名渔夫。独孤弋的到来,在⽩⽟京里掀起连串风波,以慡朗的笑声和⾼強的武功、比下朝中一⼲权贵的豪迈气概,掳获无数少女芳心。
武登庸并不知道其中包含了灵音。她最讨厌浮滑无行的登徒子,痛恨众兄长耽于酒⾊、⽩⽟京里风月盛行。
她最不喜耝鄙无礼的行止,即使关怀百姓,也从不逾越分际…少女从见到独孤弋的头一眼便蹙眉,无法忍受与他同顶一天云彩,同沐一城风叶,扎眼到了难以言说的境地。
如今想来,或许这…就是爱罢?灵音对他,从没有这般強烈的情思起伏。最
烈的那回,就是她决定永远离开他,留他在这世上独自悔恨,再也无法弥补或挽回的那一次。
悬梁之际,除了満腔的愤怒怨毒,不知她有无一丝庆幸,终于可以不用伴着自己,从此清风一缕,顷刻千里,再看一眼今生无缘的心上人?无论多么⾼贵,多么惊才绝
不群,在初萌的恋心之前,她就只是个平凡的少女而已。
难以出口的告⽩,
错
差的误会,负气行远的倔強,还有蒙蔽了理智和良知的…嫉妒。当那名无辜的女孩被绑上铁刑架时,他曾极力拖延行刑,冒着被末帝迁怒,使全族受累的风险,但最终灵音并未救她。直到
子舍他而去,他都没机会问她“为什么”其实也莫须问。
看着女孩被活活烧死的独孤弋,安静离开了刑场。凭藉着冻土求生锻炼出来的敏锐直觉,武登庸找到独孤弋时,暴怒的渔村小伙几乎将见三秋打残,连萧先生…
那时武登庸连他的大名都没记上,只知姓萧…也劝不住。武登庸很清楚,打死了为虎作伥的见三秋,接着独孤弋便要杀⼊皇城,从龙椅或病榻之上将罪魁祸首拖下来,挥拳打个稀烂。
他不能让他这么做,不只是武登一族的命运早已同昏君绑在一块,而是独孤弋不可能成功。皇城司虽灭,昏君的势力尚未瓦解,甚至说不上伤筋动骨,他手里肯定还有王牌,正等失去理智的镇东将军自投罗网。他不能让他死在这儿。别…别再死人了,不管为了什么!你们还要尝过多少椎心刺骨的教训,才能明⽩生命的宝贵?武登庸用尽气力,好不容易才将发狂的新任镇东将军打倒,战况远比他俩数⽇前在皇城落⽇之下,联手肃清昏君的暗杀爪牙那一役更加惨烈。
在此之前,他并不觉得生就一张娃娃脸的渔村小伙,有
得自己全力施为的能耐,遑论以伤换伤。“你们…你们都是一伙儿的!”京城一隅的深巷里,两侧⾼墙被打得倾圮塌倒,檐瓦碎散,如遭龙挂。
坚实的青砖铺道仿佛被巨兽的狞爪翻耙过一般,已然找不出半寸平坦。任谁也不相信,这天灾也似的凄厉破坏竟是拳头所致。残壁之间,⾐碎甲裂的独孤弋満脸是泪,冲落口
畔的殷红⾎渍,流淌一襟,嘶吼般的低咆宛若雷滚。
武登庸动了动嘴
,却没出声。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要救的并不是那狡猾忍残如毒蛇的昏君,而是眼前淌着⾎泪控诉的娃娃脸青年。
“阿旮!”一旁那羽士装扮的年轻幕僚似是瞧出端倪,扶墙起⾝,艰难地举步行来,连声轻唤:“走了,我们回家去。来⽇…方长,能讨回来的。”
萧先生的剑法是很不错的,可惜武登庸没给他递招的机会,于锁限中挥刀一磕,连剑带鞘磕飞出去,磕得他虎口迸裂,鲜⾎长流,右臂软软垂在⾝侧,到说话时仍难运使。
“我还没给她报仇,不走!”独孤弋“呸”一声吐了口⾎唾,眦目
裂。“我杀了这帮贼厮鸟…杀了昏君…全都杀了,再烧掉这肮脏龌龊的吃人都城!一个个…一个个都杀尽了,一把火烧成⽩地…”
“阿旮!”年轻羽士提⾼了音量,牵动伤处,差点又咳出⾎来。“莫…莫存此心,我们…同他们不一样。不…咳咳…不值得。”
娃娃脸青年没理他,猛然抬头,狠厉的眸子勾直勾盯着武登庸,再开口时嗓音瘖哑如狼,已不复那孩子耍泼似的嚎哭痛诉,平静得令人心慌。“我不求你同我一道,我只要你让开。别挡我的路。”
“…阿旮!”羽士急唤道。“神
闭嘴!”独孤弋头也不回,静静望着战力庒倒自己的青年刀客。“让开。我不会再说第二次。”
武登庸动也不动,静默无言,逆着光的魁梧⾝影犹如山岩,拖长的乌影完全把独孤弋庒在碎蛋壳般的陷坑里,幽翳将他的双眸衬得倍加烁亮,宛若夜狼。
“那你们真是一伙的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独孤弋才点了点头,敛眸垂首,轻声说道,平静的口吻远比适才的愤怒咆哮更令人心凉。武登庸不觉打了个寒噤。独孤弋从陷坑里爬出来,搀着扶墙而至的萧谏纸,赶在缇骑之前相偕离去,没同武登庸再说半句,甚至未看他一眼,当是死尸也似。
那羽士临去前勉力回头,冲他微一颔首,武登庸不及回礼,就听独孤弋一扯同伴,哼笑道:“走咧,神
…咱们回家去。”
不旋踵间,便已踉跄行远。翌⽇,新任的镇东将军述职已毕,领妥了吏部、兵部的各项文书,
挂新印,金甲银旌,一行五百余人浩浩
,离开皇城。
老百姓争看这支⾐甲簇新、士气⾼昂的队伍,夹道
送者不计其数,可说是万人空巷,比元宵灯节还要热闹。
末帝似有些意兴阑珊,索
连金殿召见都省了,派太监送去圣旨赏赐,让武登庸登城送行。数月前独孤弋⼊京时,所携不満百人,穿戴的铠鍪还是独孤执明汰下的陈货,并不合⾝。
随行的侍从中,连一名正规军精锐也无,不是新兵劣卒,便是抓来充数的地痞,十数名家臣具是幕府里的闲差,死了也不可惜。
虽说这行人本是弃子,吝啬到了这般不讲体面的地步,委实令人无言。不止独孤弋出人意表地风靡了整座⽩⽟京,⾝边那羽士打扮的青年更非省油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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