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碍于场面
邵咸尊认得那只手,就算化成了灰也不会认错。对一个闻名当世的剑术奇才而言,失去用剑之手,无异丧失
命。
邵咸尊小心翼翼地动用铁令,控监他可能落脚托庇的每一处,一面暗里施作,慢慢拔去屈仔行侠江湖那几年,所攒下的恩偿故旧。
屈仔醉心铸造,没听说有什么红粉知己,但邵咸尊宁可假设他曾于某处留下了⾎脉,但凡有可疑的耳语,只消时间对得上的,总要扑灭了才心安。
此外,他更拨时间钻研医道,四处替人义诊、累积临
经验,只为确定屈仔的臂创与现场遗留的出⾎量⾜以致死。
为摆脫旧⽇
影,他甚至将总坛迁回花石津,再把门中旧人一个接一个的弄了出去,
⼊邵家庄的主心骨。除却“青锋照”这块招牌,他简直凭空造了个新门派…这一切只为斩断亡灵的归乡路,彻底抹去某人的痕迹。
但屈咸亨还是回来了,以他从来不曾想过的方式。屈咸亨体质殊异,其脉行近于內家,师⽗说是“天功”就像山里野生的猿猴。
猿猴没练过內功,却跑得快跳得⾼,反应敏捷,力量甚至胜过体型更庞大的人,除了族类之别,也跟它们在山林中的生活方式有关。
屈咸亨天生懂得某种运用⾝体的法门,能倍力于常人,若将这种天赋整理成法,按部就班从小施行,培养出来的约莫就像耿照这样。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一旦有了方向,情况便截然不同。他本想从少年⾝上盘剥出雷万凛的线索,不意发现更多。邵咸尊将一抹笑意深蔵在心里,面上仍淡淡的不露痕迹,谁也看不出他心中的波澜。
***耿照拖着伤疲之⾝回到台顶,慕容柔着人在一旁拉起布幔,做为裹伤更⾐之处,又送来一只木匣,说是越浦乌家的乌夫人所献,贮有各式內服外敷的疗伤良药,供典卫大人应急之用,待回城之后,再延名医诊治。
“相公现在是将军跟前的红人啦,
狐狸恨不得把你叼在嘴里,唯恐他人抢去。你瞧,忒大罐的“蛇蓝封冻霜”不要钱似的,啧啧。”
符⾚锦请莲觉寺的僧侣烧了热⽔,多备细软素绢,卷起袖管,裸着一双鹅颈似的⽩皙藕臂,细细替他擦去⾎污,敷药裹伤。
“她要知道今儿派得上用场,怕不拿洗脚盆子装来。”耿照哭笑不得。“你说的是面酱罢?拿葱沾了,滋味更香。”
“你比我还毒,装什么好人!”符⾚锦噗哧掩口,娇娇地⽩他一眼,随手在匣內掀动几下,自夹层之中拈出两个纸卷来。五岛传递消息的手法大同小异,她只瞥了那匣子一眼,便知其中蹊跷。
纸卷展开,却是裁作指头耝细、三寸来长的字条。头一张以炭枝写就,一看便是探子掷回,随⾝无法携带文房四宝,一切以方便为要。
字迹虽然娟秀,一撇一划倒也利落明快,耿照瞧得眼
,想起是绮鸳的手笔。“大军庒境,形势底定。零星冲撞,伤者几希。”符⾚锦口
歙动,却未念出声来,耿照与她
换眼⾊,略微放下了心。
潜行都监视着山下流民的情形,看来⾕城大营的精兵效率惊人,再加上慕容柔早有准备,麾下将领都不是鲁莽无度、好大喜功的武夫,迅速控制住局面,并未节外生枝。适君喻虽是⽩⾝,⽇前慕容柔让他处置槐关张济先时,已预先埋下伏笔。
适君喻在诸将中树立权威,代行将军之生杀权柄,众人无不凛遵,也亏得他调度有方,才能够兵不⾎刃,顺利解除了流民围山的危机。第二张上头却是墨字,犹未⼲透,笔触娇慵、韵致媚妩,透着一股旑旎
绵的闺阁风情。
耿照瞧得眼生,符⾚锦笑道:“连写字都这般搔首弄姿,也只有
狐狸啦!相公若不信,一闻便知。纸上有股狐
味儿。”耿照无心说笑,漱⽟节的纸条上写着:“黑⾐鬼面者,祭⾎魔君也。”
风火连环坞当夜,她与⾎甲门的祭⾎魔君
手数回,认出了黑⾐怪客的⾝形武功,径以密信知会耿照。帝窟宗主心思剔透,要好生笼络他,这条消息的价值只怕百倍于贮満的蛇蓝封冻霜。
他蹙眉垂首,几要将寥寥十字看个对穿。符⾚锦瞧着不对劲,以素绢替他按去额汗,低道:“怎么啦?”耿照面露
惘,片刻才道:“祭⾎魔君我晓得,那晚在风火连环坞的七玄代表之一。但“黑⾐鬼面”指的是谁?”符⾚锦微微一怔。
“我猜,便是适才打伤邵三爷的那个神秘客,戴着一张奇异的山鬼女面。”七玄会时符⾚锦也在场,她心思机敏,一见漱⽟节的字条,顿时会过意来。“邵三爷受伤了?”耿照大吃一惊。
“就在你和邵咸尊动手…”符⾚锦心念微动:“相公不记得啦?”“…不记得了。”耿照双肩垂落,惨然一笑。
“我连自己是怎么打赢的都不知道,一想便头疼得紧,跟⾎河
那晚一模一样。宝宝,我…我到底是怎么?”
符⾚锦亦不明所以,只能柔声安慰:“既想不起来,那就别想啦!慕容柔等着你呢。相公替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若向将军讨保流民,料想慕容柔也不能不卖相公面子。”
她深知耿照
格,向来是苦他人之苦甚于己⾝,这么一说果然转移焦点,耿照打起精神,由她服侍着换过內外⾐物,简单梳理一番,揭幔而出,前去面见慕容柔。
慕容柔特别设座,嘉许他两战皆捷的惊人表现。耿照神思不属,眼角余光频扫,见幸存的流民被捆缚于广场一角,人人面露
茫,仿佛三魂七魄俱被菗走,连惊恐都已⿇木,不由心痛。
慕容柔语声方落,便迫不及待地开口求情。“这些人怎生处置,不是我能决定。”将军早料到有此一说,淡然道:“惊扰凤驾,这是杀头的死罪。刺杀帝后,更是造反,最少也得诛夷三族。
你以为稳住了此间局面,朝廷会嘉许我护驾有功么?消息传到京师,届时参我和迟凤钧的折子,怕能一路从阿兰山脚堆上莲觉寺来。
“你莫忘了,外头还有几万央土流民,若处置得当,或可保住部分人的
命。下面那些人是动手杀死百姓和金吾卫士、聚众攻击凤台的,场上几千只眼睛都看见了,民求情、官不办,就是“居心叵测”将与同罪!到了这个份上,除了痛快一死少受点腾折,没有更好的下场。”
耿照被驳得瞠目结⾆,忽然想起李寒
所言,忙道:“将军!这些百姓可能受到有心人的控制,丧失心神,才做出此等…”“这是臆测还是反驳?”慕容柔打断他。
“有证据,我便写折子保他们。没有证据,你就是妖言惑众,串谋造反!”见他
言又止,忽生不耐,转头移开目光,低声道:“人还在手里,就有机会查。
现下替他们说话,你就等着给人五花大绑,与他们捆作一处,却有谁人救你?”耿照哑口无言,却无法心服。说到了底,将军心里有一杆秤,这几百人放上去,与另一头的数万流民比起来,简直微不⾜道。
而数万流民放到秤上,与另一头十倍乃至百倍的东海军民相比,似也不是不能牺牲。有朝一⽇,将军却把“天下”放了上去,届时区区东海,又有什么好可惜的?耿照这才发现自己全然想错了。在慕容柔的世界里“牺牲”本是常态,没有一件事不是折冲、
换以及损益
作的结果。
他拔掉梁子同,却借由流民一事,迫使政见素来不合的央土任家和自己站到一边。他不恋栈权位,却没有傻到轻易
出权位,放弃有所作为的能力与资格…
将军并没有欺骗他,自始至终,慕容柔判断事情的准则都是同一套…比起耿照所知的其他人,慕容柔这套可能更理智、更周延也更有效,所求甚至比世上的多数人都要大公无私,但将军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要拯救每一个人。
对耿照来说,将军是智者、是能臣,是国之栋梁,多数的时候耿照还觉得他很伟大,似乎无所不能,总是为茫然无知的自己指引方向。
这么了不起的一个人,此时此刻,对那些流民而言却非救主,他必须保全自⾝,才能做更伟大的事业、照拂更多百姓,因此他决定牺牲这些人。世上有没有一种力量能超越一切,在这个当口,呼应无助之人的哭泣哀告,永不令他们失望?
如果有的话我想要…如果有的话,少年心想。超越朝廷、超越得失,超越权谋计较,只用来做正确之事…的力量。他握紧拳头,望着广场角落里那些茫然无助的脸庞,一一将它们刻印在心底,仿佛这样做就能得到那不存于世的大力量。
适君喻派兵收拾场上狼籍,金吾卫也重新整顿,将捐躯者抬到殿后暂置。虽不甘心,但任逐流知是谁挽救了混
的局面。阿妍这孩子一时心软、迫使任家在流民一事上不得不与东海同列,现在却是扎扎实实欠了慕容人情,谁也料不到琉璃佛子会搞出这等事来,如非慕容柔手段雷厉,几乎不可收拾。
这下子強龙也不得不俯首,唯地头蛇是瞻了。他娘的,败事有余!任逐流暗啐一口,拄剑支持伤疲之⾝,正要开口喊慕容柔话事,忽听一阵低沉梵唱,右侧⾼台的央土僧团鱼贯而下,两百多名僧侣绕行广场,齐声诵经,最后来到莲台之前列成方阵,庄严的诵经声兀自不绝。
忽然,数组两分,从中行出一人,于经声飘扬间登上莲台,正是琉璃佛子。“他妈的!你还有戏?”任逐流面⾊一沉,直要抄起飞凤剑砍人,碍于场面,憋得
鼓如鸣蛙,差点內伤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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