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讳莫如深
盈盈一笑,转⾝离去。台底⼊口已不见染红霞与二屏的踪影,连许缁⾐亦都重新⼊座,由下往上再难望见。
诸女皆去,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不大合适,适逢金甲卫们绕了大半个场子、好不容易灰头土脸地蹭来,没好气地瞪了耿照一眼,被众人簇拥而回,心想这小和尚忒爱拿人家的绢儿,原来是贼
不改,与送绢的个个都有猫腻!
当晚在风火连环坞,瞧他与染红霞那份难分难舍、情致
绵的模样,便觉不太对劲。经红丝绢一事再无疑义“管小和尚叫“相公”的美貌
婢”底下,又添一条杀人名录。
耿照与李寒
都很沉默,李寒
沉默地替他敷药裹伤,一旁朱五总是亦步亦趋地看,虔无咎虽也频以眼角窥视,却隔得远些。而耿照的沉默,却是望向遥远的山间。
“典卫大人担心流民的去留?”李寒
笑问。耿照本想回答,心头却有别样疑惑盘据。挣扎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李大侠为何代表南陵教团出战?”
“自然是为了流民。”“既然如此,李大侠何以认输?”李寒
哑然失笑。这话若出自他人之口,恐有嘲讽的嫌疑,但他知道少年并无此意。
“因为我确实败给了典卫大人。”拎起揷在地上的鼎天钧剑,大如手盾、形似钟磬的古朴剑锷上方三寸处,蔵锋的薄刃兀自穿贯剑⾝,仿佛与平滑如镜的钢材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嵌合的口子。
耿照意识到自己的出言无状,纵使
中似有一股难言的
惑与不平,亦不噤微感歉赧,低声道:“李大侠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
以您的修为,扭转劣势直是易如反掌,若要将军收容难民,李大侠便不该认输,应当将我打倒。若不为难民,大可不必与战。我不懂,这战与不战,却都是为了什么?”“典卫大人弄错了两件事。”
李寒
正⾊道:“在我看来,比武是极单纯的事,赢就是赢,输就是输,纵使旁人没看出来,只消两人心知肚明,也就没什么好争的。典卫大人兴许不明⽩,适才一战,确实是我输了,此事并无疑义。”
将鼎天钧举至面前。耿照半信半疑,握住刀柄一夺,刀⾝依旧不动,俨然在剑⾝里生了
。(一定是功力尚未恢复的缘故。)但连耿照自己都明⽩,这样的想法实过于一厢情愿。经过一刻的调息运功,此际他的功力较诸决斗当时,只有更加充沛而已,没有道理拔不出刀。
他定了定神,调匀气息,运动全⾝功力再试,蔵锋却毫无动静。“看到了么?”李寒
淡然道:“你刺这刀时,周⾝合六的境界⾼过了我,才能一举刺穿镔铁。
拔之不出,是因为你现下的境界远不如当时。我败给了这一刀,败得心服口服。若你能再施展一次,二度遭逢,我仍是要败。”说着面⾊微凝,双手分持刀剑“咄!”一声低喝,缓缓拉开,及至一声清越龙昑滑出剑⾝,蔵锋蓝汪汪的刃尖震颤不休,才倒转握柄,将刀还给耿照。
耿照心下雪亮:这一下李寒
几乎用上全力,额间微现珠莹,连出手为韩雪⾊解封都不曾如此,怕只有与黑⾐人对峙时差堪比拟。“典卫大人弄错的第二件事,是正义的价值。”“正…正义?”李寒
双目炯炯,直视着他。
“敢问大人,杀一人若可拯救十人,这么做算不算是义?”耿照沉昑片刻,兀自难决,头摇道:“我…我不知道。被杀的那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李寒
笑起来。“典卫大人此问,则又是另一个难题。”他摇了头摇。
“关于“杀一人救十人”之喻,诸凤殿已讨论了上千年,是无数游侠终生自问问人、勤思不辍者,为此分成了几派,有主张杀人以救,也有主张不杀的,至今仍莫衷一是,未有定论。”
“那你是哪一派的?”朱五忽然揷口。“我主张“慎杀””李寒
也不着恼,温言笑道:“我不信一命抵一命,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度量的。出了诸凤殿的议堂,我还未真正遇过“杀一人救十人”的疑难。
谁要说“你杀这人,我便放过其他无辜的十个”我会优先处置说话之人。那厮显是恶源。”耿照与朱五都笑了。
“我观慕容将军处事,虽有苛猛之评,对朝廷总的来说是顺服的,而越浦城尹梁子同确是中书大人的心腹,中书大人几等同于“朝廷”二字。
梁家⽗子对徐⽇贵⽗女的恶行,在平望都许多权贵眼中,甚至算不上是一件事。慕容将军处置梁子同,非是拔掉一枚眼中钉这么简单,必将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
初老的游侠敛起笑容,肃然道:“愿意为徐氏⽗女主持公道、不惜开罪朝廷与央土任家之人,我不以为会把牺牲五万名流民以换取东海道之平静,视为理所当然的正义。
便输了这场比武,我仍会待在这里,直到三乘论法大会结束。我想看看慕容将军的正义,将如何拯救这五万人的
命。”***
十方圆明殿里并无佛像,取而代之的,是一堵七八丈长的石刻龙壁。这片“优波难陀壁”又称“延喜龙王壁”通体由六尺五寸⾼、两尺八寸宽的青石屏风组成,屏风下有夹嵌之用的莲台底座,每扇屏风的大小一致,宛若一模而出,拼连处打磨得光滑平整,远看几乎难见接
,衬与整殿的青石砖地、鸦青壁涂,屏风融⼊空间,仿佛一条浮爪扭头的巨龙飘在莲花座上,眨眼便要破壁飞去。
东海脫离鳞族的统治后,历经三宗更迭,终成央土皇权之噤脔,崇敬龙神的祭祀旧俗多受箝噤,居民遂变着法子保护信仰。
或假借拜佛的名义,故意将佛像的盘龙莲座做得特别大,拜佛如拜龙。或改称“龙王大明神”云云,假托佛经里的八大龙王,暗行鳞族龙祀。
这块优波难陀壁便是这样来的。做成拼接的石屏风,利于分开收蔵,遇官兵闯⼊寻衅,只消蔵起拼成龙首的前三扇,再将当中几块胡
调转,便看不出龙形,可免朝廷降祸。
“在东海,释教不过是龙神的护⾝符罢了,无怪乎我佛不兴。数千年来,老百姓昧于陈俗旧习,未受佛法教化,何其无辜!”佛子伸出⽩⽟般的手掌,轻抚着翻滚浮凸的怒张龙鳞,更衬得五指修长,宛若女子。
“幸有我等前来弘法,为百姓点起明灯。他⽇东海万民同登慈航,在座诸位亦得佛果,行持菩萨道圆満,不亦善哉。”
此番东行,央土僧团的成员多来自联名上书的二十九座寺院,因路途遥远,恐寺中长老不堪跋涉,故以青壮一辈为主。美其名曰“精锐尽出”背后的意思只怕与南陵相仿佛:横竖三乘论法是佛子一人的戏台,轮不到旁人出头,既是为人作嫁,自不必卖力演出,只消分沾雨露之际,自家莫缺席便是。
果然众人听了佛子之言,倒有大半或面露冷笑,或不以为然,无一附和。佛子独自离京,撇下央土僧团的代表,一个人来到了东海道,此举在这些少壮僧人之间已
受非议,及至发动流民围山、易论法为比武等等,不満的情绪更是到达顶点。
各寺代表难得一片敌慨,私下议定在商讨之时,一致反对与镇东将军府比斗,意即接受现状,不
迫慕容柔收容难民。
这是一场迟来的围剿清算。佛子在踏⼊十方圆明殿之前便已遭孤立,等待他的是一群愤怒的少壮僧人,对这场荒腔走板的“三乘论法”満腹牢
,拒绝再被当成傀儡
弄。
来自摄度精进寺的行深和尚双手合什,垂眸道:“证佛果而成阿罗汉,那是小乘之说。大乘普渡众生,不作利图,佛子此说,倒显多余了。”
几名青年僧人频频点头。行深的师兄行远在央土论法时被佛子驳得体无完肤,他一直想找机会报仇,但住持说他修为不如师兄,不必自取其辱,令行深耿耿难释。
既然有人率先发难,后头自有乘势挥军、借风放火之辈。接口的是舍悲寺的慈惠和尚,他今年不过三十许,正值壮年,却与央土名僧雪舟慈能大师同列寺中的“慈”字辈,在此番的东行队伍里备受注目,说话也格外有份量。
“我听说佛子教人多诵“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如此贩夫走卒、目不识丁者,亦能成佛。东海百姓常念佛号,自然登莲台而证真乘、成佛果,与我等何⼲?”
佛子淡淡一笑并不辩驳,细抚青石龙刻,悠然道:“东海百年以上的古刹,计有四百七十二座,其中逾三百年者百有零四,超过五百年者卅七。
逾千年者,光这阿兰山上就有六座。这些寺院中,人数最少的优离庵有百二十三名比丘尼,人数最多的,是千月映龙川畔的大跋难陀寺,计有四千八百七十二人。以上均未算⼊火工、杂役,以及挂单游方等。”
众人均不知他何出此言,面面相觑。佛子从容道:“东海古刹虽多,奈何佛法不兴,这些个名寺便如庄园,坐拥良田万顷,广纳仕绅供养,出家众不过是点了戒疤披上僧⾐的俗世之人,视住持如功名。
莲觉寺的显义和尚为求住持大位,十年间打点宣政院各级员官、东海臬台司衙门等,总数逾此。”伸出右手食中二指。
行深面⾊微变,強笑道:“两千两虽是大数,但我等方外之人…”慈惠和尚见佛子手势未变,笑容如古井般平静无波,讳莫如深,心念电转之间举袖一拦,沉声道:“别丢人了,是二万两。显义光是用来打点宣政院和臬台司衙门的贿金,总数就超过二万两⽩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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