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已是血蓅成河
那上襦是淡蓝薄纱,领、袖缀着宽边的深底碎蓝花。下裳是同⾊的深底蓝花裙,
上先系一条蓝纱带子固定裙裳,再系一条月牙⽩的宽绸结带做为装饰,从上到下是三分浅蓝七分深蓝,不但看上去瘦了几分,下⾝的比例似也更加修长,平添遐想的空间。
只是被齐
襦裙一裹,除了脸蛋手掌,就只露出锁骨以下的小半片腴⽩
脯,其余遮得密不透风,打扮得斯文规矩,不愧是“文舞钧天”邵咸尊的独生女,任谁来看都无法稍置一词。
齐
襦裙本是央土仕女之间时兴的装束,搭配罗袜绣鞋,更是美丽。但芊芊裙內另着⽩绸裈
,脚上套了双软缎靴子,显是为了行动方便,有几分旅装的利落,益发显得娇俏可喜,青舂洋溢。
也难怪她在车內要将这些褪下,被车篷一闷,这⾝打扮的确很热。她被耿照瞧得浑⾝不自在,红着脸叹道:“好啦好啦,别再瞧啦。你今⽇瞧了忒多回,都不止“⽇行一善”了,有必要这般积德么?”
料想她对外貌的自卑是经年累月所致,恐非三言两语能消解,耿照也不与她争辩,淡然笑道:“天快黑了,咱们出去罢。”
两人相偕而出,这才惊觉整座籸盆岭悄无声息,适才的人声鼎沸直如梦中,半点也不实真。耿照警觉起来,风中却无一丝危机感应,桃香吹送,沁人心脾,无比宁定。
数千流民随意席地或站或卧,出神似的静静聆听,连远方巡检营的弟兄也垂落
尖,虽在罗烨的约束下列着队形,已无丝毫杀伐之气。
村篱边上,只有一人昂然而站,⾝姿
拔,披着的一袭连帽斗蓬本是⽩的,现已灰⻩斑剥,风霜历历,却丝毫无损于背影的出尘。那人肩负行囊,手持木杖,杖头悬着一只破旧的油葫芦,颈间挂着一串木珠。
打着绑腿、趿着蒲鞋,模样像是行脚商人,但普通的行脚商再怎么⾆灿莲花,也不能教几千人同时席地坐下听他说话。
耿、邵行出时,那人似乎刚说到一个段落,流民们鸦雀无声,或眺望天际、或低头沉思,无不露出心弦触动的神情。
忽听一名耝豪汉子振臂嚷道:“你说佛这么好,大⽔冲倒俺的屋舍、卷走俺的老婆儿女时,佛在何处?俺们走了几千里路来到东海,慕容柔却要赶我们回去,回家乡那片沼地!光是回头走这几千里路,不知还要死多少人,佛又何在?”
那人头摇道:“佛不在。”众人哗然。那耝鲁汉子一点也没有驳倒他的喜悦,霍然起⾝,大声道:“佛既不在,念佛做甚?你这不是骗人么?混蛋!”咆哮着挥舞拳头,若非旁人拉住,怕已冲上去痛揍那人。
耿照暗提內力,待情况生变,便要上前搭救。那人站在竹篱外,⾝畔多是籸盆岭的村民,几个看不过去的悄悄劝他:“你走吧!这儿的每个人都是吃过苦的,⽇子已经够难过的了,你还来说这些做甚?”
那人不为所动,指着莽汉子道:“佛虽不在,但你
儿在。”莽汉一愣。“你说什么?你…你听见了什么?有谁说了俺婆娘的下落?”
他在洪⽔中失了
儿,仅以⾝免,连屋舍都被恶⽔冲去,点滴不留,遑论尸体。此时听他一说,不由得萌起一线希望。那人却道:“你
儿一直在你⾝边,哪儿都没去。此刻依旧在,只是你看不见而已。”
莽汉会过意来,眦目
裂:“直娘贼!我
你祖宗十八代!”挣脫旁人拦阻,冲上前来,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
耿照正
出手,忽觉有些不对,那人已爬了起来,一抹嘴角,淡然道:“你乃央土道坤平郡人氏,⽗祖与人佃地,到你这代好不容易才有了私田。过二十五才娶亲,育有一子一女,你
子十分温婉,纵使你偶尔酒醉,对她动手打骂,她也从不抱怨。
侍奉公婆尤其尽心,你⽗亲卧病前常抱怨你不孝顺,还好娶有贤
,老怀略宽…是也不是?”莽汉一愣,第二拳再也挥不下去。“你…你是何人?你怎么知道?”那人摇了头摇。
“我不认识你。我说了,你的
儿都在你⾝边。”低声凑近:“婉儿她娘要我转告你:你对她够好了,莫要再自责。嫁给你为
,她一生都不后悔。”
莽汉⾝子簌簌发抖,双膝一软,频频以额头撞地,嚎啕大哭道:“阿妤、阿妤!是俺对不你住!俺没用,你跟孩子,俺一个也没保住!阿妤!阿妤…”哭得撕心裂肺,撞出一地殷红,他蛮力本就惊人,旁人怎么拉也拉不住。
耿照蓦觉臂上一阵温
,袖管被一只腴软小手抓住,回见芊芊眼眶泛红,忍泪低道:“他…他是真的爱他的
子啊!人活于世,怎能如此痛悔?这又要怎生继续下去?”耿照取帕子递给她,不知该如何劝解,无言地握住她的小手。
芊芊一边低头拭泪,另一只手却紧紧反握。两人携手并肩,俱都无话。那人跪在莽汉⾝前,低声道:“你别这样。”
莽汉突然抬头,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大师!是俺浑,有眼不识泰山!俺信了,俺信有佛了!你让阿妤,同俺说一说话,两句…不,再一句就好!俺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给你做牛做马!”
频频磕头,闻之无不凄恻。那人仍是头摇。“佛不在。”见莽汉犹挂一脸⾎泪、神⾊错愕,众人也都不解,遂起⾝道:“佛不在木雕偶像之內,不在庙宇厅堂之中,穷人也好、富人也罢,任花费银钱巨万,也不能唤佛现⾝一见,更遑论在大⽔冲来之际,普救
命⾝家。”
人群中有人叫道:“既然如此,佛在哪里?咱们还信佛做甚?”那人道:“佛是花,佛是草,佛是⽇升月落,是山川是星海,本就无处不在。若要见佛,只能修习佛法。”又有人问:“见了佛又怎的?能如你一般,与死去的亲人说话么?”
那人道:“修习佛法能得神通,能解脫轮回,死后往西天极乐…这些好处,诸位可能此生都不能修到,我不能欺骗各位。
然而业力随⾝,所种的善因将得善果,恶因亦得恶果,不惟今生今世,甚至前世来生,以及诸位⾝边的亲人,都在这个轮回之中层层相因,直到诸位修成正果,脫出轮回为止。”
低头对莽汉道:“你
儿之死,以及你之独生,轮回之中早已注定,凡此种种皆因前由,乃至于后。你
儿与你的因果并不会断在这里,你修佛法不只是修自己,也为她们而修。如此,你可愿意?”
莽汉一抹眼泪,跪地而起。“愿意!但俺目不识丁、⾝无分文,却要怎生修法?”那人道:“修行法门有八万四千种,众生皆可成佛,鸟兽虫鱼不识字亦无钱,佛也未曾舍弃。我教你最简单的修行法门,只消心诚一念,口诵“南无阿弥陀佛”你思念
女之时念,心觉
惘时也念。
睡前诵念,醒时诵念,行走坐卧均可为之,如此即可成佛。”“就…就这么简单?”莽汉简直不敢相信。
“就这么简单。”那人轻抚他头顶,淡然道:“毋须捐献金银修庙建佛,不用供养僧侣,不必考虑自⾝所做功德的多寡,只消对阿弥陀佛本愿怀有信心,诚心立誓发愿即可。”
取下颈间木珠,在风中慢慢捻起,口诵“南无阿弥陀佛”声音庄严,令人起敬。周围村人与流民深受感动,不觉随声附和。这个念佛法门对势姿、所在等全无规范,心念一动,便能朗朗上口,感染力极強。
要不多时,全场数千人俱都念起了佛号来,嗡嗡响动的声音宛若昑唱,伴着夕
西斜,气氛庄严肃穆,闻者无不动容。那人満布尘埃的破旧斗蓬在耿照看来,仿佛笼罩着一层圣光,淡淡的晕胧超脫凡俗,也不知是不是余晖映照所致。
与李蔓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斗蓬截然不同,那人的连帽⽩斗蓬仿佛是光明的化⾝,自脏污的外表下迸出耀眼的光华,坦率淡然,慰抚了流民心中庒抑多时的凄楚绝望。
“这人…”芊芊喃喃说道:“是佛的化⾝么?我在东海道,从没见过这样的僧人。”流民们诚心念佛,将心中的思念、祈祷、希望与忧伤全寄托于简单庄严的佛号,随风远远送出,渐渐已毋须旁人引导。那人将木珠挂上颈间,拄杖转⾝,逆着光朝耿邵二人处行来,直到走⼊⾝前丈余,耿照才得看清他的面貌。
那是一张俊美得令人摒息、比女子还要凄绝
丽的面孔。他近⽇间见过的俊美男子可多了,聂雨⾊、韩雪⾊不说,就连惊震⾕的平无碧、路野⾊等,也绝对说得是“美男子”然而与眼前之人相比,简直是天地云泥之别。
男子生得一双绝
的细长凤目,鼻梁细而直
,嘴
很薄,抿着的线条却带着魅惑般的弧度,若非他低垂脸帘的神情充満慈悲怜悯,耳边还回
着适才庄严的佛号宣诵,只能说这张脸孔美丽到近乎妖异的程度,令人本能地想要避开。
芊芊一瞬间露出
惘之⾊,握着他的软腴小手却不由一紧,喃喃道:“这人…生得好怪。像…像女人似的。”那人在他俩⾝前停步,低道:“外貌的美丑,只不过是⽪相。
就像女施主对自己的容貌体态甚是不喜,在旁人眼中,你却是美丽⾼贵,可爱可亲。执着⽪相,岂非是庸人自扰?”芊芊与他是初见,两人在此之前,连一句话也没说过,那人却准确无误地说中她心底之事,不由心惊:“难道…
他真的能听见有情无情众生的声音?然而世上,哪有这种荒诞无稽的事?”那人转头对耿照道:“典卫大人,今⽇幸而有你。要是换得他人统兵,只怕此刻籸盆岭下,已是⾎流成河,绝难善了。慕容将军近⽇所为最明智者,便是起用了耿典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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