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伤口
四十多年分别,蓦然相见。如此猝不及防。
曾⽟裳的神情说不出的疲惫, 比她走了远路, 或是大声说话, 还要疲惫百倍。
卧室昏暗的灯光下,她瘦成小小的一团睡在被窝里, 眼窝深陷,曾经犀利的眼神也变得涣散而无望。
突然,何小曼心中生出一种不祥感。
人若心中有个念想,会有意无意间吊着一股子劲。虽然曾⽟裳说不想见他,但她心里的思念,何小曼看得清清楚楚。
如今, 这股子劲突然就散了,像紧紧绷着的一
绳子,突然就软了。
曾姐小她会不会…
何小曼不敢想。
不一会儿, 陶月君上楼来, 将烫伤药给了何小曼, 自己照顾曾⽟裳喝了⽔。这回,曾⽟裳再也不会精神奕奕地与药片作斗争,就着⽔,连呑了好几口, 终于将一把药片分了好几次服完。
曾⽟裳很累了, 不一会儿便闭上眼睛, 似是睡得
了。
何小曼与陶月君这才退出房间, 只待门一关上, 陶月君就一把拉住何小曼的手,眼见着眼泪就要掉下来。
“月君阿姨,我们去楼下。”
陶月君一直忍到自己的卧室,方才靠在何小曼的手上,嚎啕大哭。
何小曼知道,今天这场变故,让曾⽟裳涣散,让陶月君无措,幸好自己还在,她得坚強起来,和陶月君一起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可能。
她紧紧地抱住陶月君:“月君阿姨,你在这儿哭个痛快便好,万万不能在曾姐小面前再绷不住了。”
陶月君点着头,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刚刚在楼上,差点就…”
“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是他…”何小曼叹道。
她扶着陶月君在一旁坐下,彼此都需要平复心情。
陶月君却还是有些懵:“其实我不认识他…但是看得出来,他位⾼权重,已经超越了我的想象。”
她茫然地望着何小曼:“小曼,他是不是忘了姐小?又或者,不想承认?”
老者在⽔榭上克制的表现,让陶月君
茫。
“不。”何小曼摇头摇“到了他的位置,太多⾝不由己了吧。如果他已经忘了曾姐小,今天就不会在那里出现。”
“但是他们好客气。”陶月君显然对这场重逢备感失望。
“人多口杂,这一别数十年,蓦然相见,又让人从何说起。”何小曼轻叹一声,打起精神“月君阿姨,这几⽇我课不多,上完课立刻就会回来,你一个人想必人手也是不够的。”
陶月君抓住她:“小曼,这几⽇你别回办事处住了,就住我们这边吧,你的那间客房横竖还在呢。”
何小曼知道,事情到了这地步,陶月君也很害怕。
以前曾⽟裳虽然⾝体也不好,但她能拿主意。现在曾⽟裳的精神一散,陶月君就没了主心骨,要仰仗何小曼了。
何小曼去办事处的宿舍收拾了几件⾐服,搬到曾家花园的主楼住。这才终于有空去查看自己
间的伤势。
还好,曾⽟裳的这件夹旗袍还算厚实,虽然茶⽔浸了进去,终究由夹里隔了一下,伤势并不很重。何小曼自己上了药膏,一阵阵清凉的感觉,终于觉得不那么辣火辣地疼了。
⾁眼可见的伤,痛不过內心深处看不见摸不着的伤口。那才是痛不可当。
第二⽇,曾⽟裳倒是能起
,只精神很差,往⽇的优雅也变成了让人心疼的虚弱。
何小曼一大早就去很远的市场上买了些材料回来,让陶月君熬粥。
真是天知道,在这年代要取这些熬粥的材料有多难啊。
曾⽟裳也不过略吃几口,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跟陶月君道:“小曼不是想看我年轻时候的照片嘛,你去拿来。我也想看看。”
陶月君取了几本影集,和一个大盒子过来,影集里放着小照片,而大盒子里则是镶了相框的照片。
年轻时候的曾⽟裳,果然与何小曼一样,丰姿绰约。
有些像月份牌上的旗袍美女,有些却神采飞扬,顾盼生姿,活泼得像当年的女明星。
也有生学照,小夹袄,百褶裙,腿上裹着羊⽑的长筒袜子。
“其实我最喜
念书。我以前念书成绩很好的。”曾⽟裳轻轻拿起一张生学照,嘴角浮起浅浅的微笑。
何小曼知道,她一定又想起了当年的“阿⽩”
良久,又放下,拿起一张旗袍照,那照片上的曾⽟裳,少见的珠圆⽟润。
“这张是际国照相馆拍的,印了两张,还有一张…送人了。”抿嘴一笑,送了谁,彼此心照不宣。
曾⽟裳拿给何小曼看:“这张我也是蛮喜
的,那时候流行细眉⽑,剃了眉⽑拍的照片,第二天去学堂上课,还被人笑话了。”
是谁笑话,依然心照不宣。
“际国照相馆还想拿我这张挂在店堂里的,要是我没送人,我也就同意了。偏生我送了人,这个照片我就不想再给不相⼲的人看了。”
再翻一页,曾⽟裳也呆住了,何小曼也紧张起来。
原来,她还是保留着“阿⽩”的照片。年轻时候的阿⽩,比后世的任何一个流量明星也不差。
哪知曾⽟裳似是没看见,竟没有多看,轻轻地翻了过去。“这张是我和姐姐去划船的时候拍的…”她又开始了下一轮的讲解。
讲着讲着,终于有些累了,合上影集:“你们再看吧,我上楼歇一歇去。”
“我陪你上去。”何小曼赶紧起⾝,扶曾⽟裳上楼休息,一边还说“曾姐小,要不你搬到楼下来住吧,上上下下的也不方便。”
曾⽟裳却不以为意,淡淡的道:“也走不了多久了,别⿇烦了。”
听得何小曼又是心中一凛。
刚送了曾⽟裳上楼休息,何小曼才走到楼下,只见陶月君脸⾊尴尬地领着一个人进来。
不是别人,正是昨⽇在南湖遇见的那位老者。
阿⽩。
两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男人先进花园,迅速走到进屋台阶处,再不往前一步。
何小曼知道,就这几步路,这两男人应该已经像探照灯一样,将整个花园都已用目光搜寻了一遍。
老者穿着一件普通的夹克,一双布鞋,除了头发还是一丝不
之外,一切都显得非常朴素。但他终究和市井间的那些老人不一样,他的眼睛如深潭,似是蕴蔵着无数故事,又似波澜不惊。
“我找⽟裳。”他声音温和,说话也很慢。
这话是对何小曼说的,似乎是知道何小曼刚刚还和曾⽟裳在一起。
“曾姐小刚刚休息…”才说完,何小曼就后悔了,立刻道“我去跟曾姐小说。”
说罢,立刻跑上楼去。
老者仍旧保持着波澜不惊,负手看着客厅墙上挂的字画。而那两位面无表情的年轻男人留在了屋外,像两尊雕像。
片刻,何小曼下来,低声道:“曾姐小请您上去。”
老者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一般,双眼一亮。
何小曼将他领上楼,指着走廊尽头:“就在那儿,门是虚掩的。”
老者看上去还是那么镇定,向何小曼点点头:“谢谢你,小同志。”
何小曼知道,这是不要自己再留在这儿的意思。便识趣地转⾝下楼。
陶月君有些不安,低声问何小曼:“要不要给他送杯⽔上去?”这是待客之道,来了客人,没有上茶,陶月君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讲真,这种事何小曼也没主意,想来这种大人物也不会随便喝别人的茶吧…
不由就望向门口的“雕像”
哪知道“雕像”这回开口说话了:“不用,首长不喝外边的⽔。”
果然。这下安静了。“雕像”说完,又石化了。
室內的两个,如坐针毡;室外的两个,纹丝不动。
就在何小曼和陶月君已经焦灼到不行的时候,老者终于缓缓地从二楼走下。经过二人⾝边的时候,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你们。”
陶月君不知所措,赶紧回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何小曼也微微躬⾝相送,心头却明⽩,这句“谢谢”包含了多少意思。
绝不止今天的
送,还有陶月君多年来的悉心相伴,和何小曼与曾⽟裳相识后,给她带来的快乐。
今天,他们换了一辆车牌很寻常的车,显然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两位“雕像”护送老者上车,终于绝尘而去。
何小曼和陶月君立刻转⾝进屋,跑到楼上。
只见房间的窗帘拉开,曾⽟裳站在窗前,望着早已空
的大门外。她是在这儿目送着她的“阿⽩”离开。
四十四年前,和四十四年后,都是她在这里,送走了他。
“姐小…”陶月君赶紧过去扶住她“你不能久站,赶紧歇会儿吧。”
何小曼也道:“就是啊,先前还说累了想休息呢,这会儿精神这么好。”
曾⽟裳的确精神好。脸⾊有了罕见的红润,嘴角洋溢着不易察觉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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