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谜
曾⽟裳轻轻启
:“请坐吧。”纵是六旬老人, 声音却糥糥的,极为好听。
二人依言坐下, 服务生将她们的点心茶⽔一并给端了过来,放在桌上。
“谢谢你们上次请我喝早茶。不过,无功不受禄,今天我回请二位, 也算礼尚往来了。”
曾⽟裳的话听着客气, 实际却也是不愿意欠人情的意思。
何小曼很有礼貌地微笑:“上次一见,极为仰慕曾姐小风姿, 想过来与您讨教几句,又怕冒昧。思来想去,只觉得能请您喝杯茶也算是心意, 曾姐小千万别见怪。”
虽有些牵強, 但女人总是喜
奉承话的, 更何况曾⽟裳这样心气极⾼的女人。
心下很受用, 态度却很平和:“我已六旬,你正当年, 该是我羡慕你们,不知有何值得何姐小讨教。”
曾⽟裳一眼就看出, 这两位姑娘, 何小曼是主心骨。
何小曼略一沉昑,缓缓的道:“我羡慕曾姐小, 纵然时光不曾厚待于您, 您却依然能蔑视它。”
“何以见得?”曾⽟裳扬起描得细细的弯眉, 犀利的眼神望向何小曼。
何小曼没有畏惧,坦然地
接她的眼神,又指了指合在一旁、尚未打开的书籍。
“上回曾姐小看的不是这本,是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两年前刚刚获得龚古尔文学奖。”
曾⽟裳吃惊不小,先前还有些傲慢的脸上,涌起一层浅浅的晕红。
上周二,在这个茶餐厅里,她的确看的这本书。在这个年代看这样充満情。
爱恨的书,是需要勇气的,尤其她已经是个六旬老太太。好在,那书是外文原版,这让她感到莫名的全安感,一种安然坐在光天化⽇之下,也不怕旁人识穿的全安感。
可是,今天何小曼告诉她,她早就看穿了。
这是杜拉斯的《情。人》呵!
这是跨越时空的回望、跨越阶层的爱恋,纠。
混沌,终是一生无望。这样的噤。忌,在这淳朴的世界,怎么拿得出手、怎么说得出口?
曾⽟裳心中升起一种被窥破的慌张。在这年轻的小姑娘面前,她差点无所遁形。
好在,岁月早就磨炼出曾⽟裳无比的忍耐力。庒下心头的百转千回,曾⽟裳抬起眼睛,只吐出无比寻常的三个字:“你看过?”
何小曼的嘴角漾出浅笑:“是啊,恰好前一阵看过。”
她总不能说是后世看过,更不能说早就看过,毕竟这本书面世才多久,国內还没有广为流传,所以曾⽟裳才会看外文版。
曾⽟裳却并没有追问,反而将桌上的书轻轻向前推了推:“这本呢,何姐小看过没?”
这是考验啊!
曾⽟裳疑心她上回生生地记住了书名,然后回去恶补。若真是这样,只能说何小曼接近自己,绝对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汤丹紧张地望着何小曼。那书推到了何小曼跟前,可汤丹完全看不懂,绝望啊,她就不认识几个英文单词!虽然她信得过何小曼的英文⽔平,但她实在不知道曾⽟裳这个妖精老太太会看什么奇书怪书噤书,何小曼哪可能恰好本本都看过啊!
茶餐厅里突然无端地静默,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一般。三。角钢琴前,年轻的琴师一曲终了,正翻着乐谱,选择下一个曲目。
何小曼望着推到自己跟前的书籍,眼神变得有些悲悯。
半晌,她轻轻地将书籍又推回到曾⽟裳跟前:“曾姐小的阅读涉猎如此之广,真让人佩服。但更让人佩服的,是你內心的坚強…”
曾⽟裳的细眉再一次扬起,一句“何以见得”差点又脫口而出。却终究忍住。她要听何小曼的下文。
“威廉·斯泰伦的长篇小说《苏菲的选择》,六年前获首届国美
家国图书奖。痛楚、讽刺、难以言说的
烈与多面,我是很艰难才把它看完。曾姐小能平静地阅读,本⾝就是更深刻的理解,和更通透的坚強。”
这下,曾⽟裳不得不动容。这书面世亦未久,虽有同名电影,但国內完全没有机会看到,眼前这小姑娘如此年轻,看上去还不満二十岁,怎么竟有这样惊人的阅读量?
如果说上次的《情。人》还有可能是事后做的功课,那眼前的这本《苏菲的选择》,却是不折不扣的“即兴表演”而且是难度相当⾼的考验。
“何姐小也让人佩服。能问一下,何姐小在哪儿⾼就?”
从今天服务生将何小曼指给她的那一刻起,她望见何小曼⾝上的⾐裳,就已经升起了好奇。但那好奇还不⾜以让曾⽟裳主动接近。现在却完全不同了,何小曼不仅仅是长得好看、穿得有品,而且谈吐还如此不凡…
⾼傲的曾⽟裳,第一次觉得人间还有如此人物,能和自己这样坦然地谈着文学作品。
这女孩子像是个谜,突然从一团
雾中冒出来的谜。
只见何小曼眼睛亮亮的,闪着动人的光芒,嘴角的浅笑越加动人:“我是国纺大的生新,来自C州。”
居然只是一名大学生新。当然了,能考上国纺大的孩子,起码也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
“你呢?”曾⽟裳又问汤丹。她相信从一个人相处的朋友,也可以更全面地了解这个人。
汤丹早学了几分何小曼的淡定,虽然还不能完全做到位,却也学了一大半。
“我已经工作了。其实…小曼也是,她是我们C州纺织行业最年轻的车间主任、最年轻的销售科长。”
曾⽟裳有点懵,刚刚不还说自己是大学生新么?
何小曼看出了她的疑惑,也无意隐瞒她,解释道:“汤丹说得没错,我是厂里的一名员工,不过,我也是一名刚刚报到的大生学,我是半脫产,所以…两个⾝份都对。”
“原来是这样…”曾⽟裳嘟囔着,这才搞清楚何小曼到底是⼲嘛的“纺织工人这么厉害了啊,看这么多书…”
你真是对纺织工人有着很深的误解呐!
何小曼之所以看过这么多文学作品,一方面是她后世接受过⾼等教育,另一方面也因为她的确喜爱阅读,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曾经的阅读体验会派上这么大的用场,真是始料未及。
此刻的曾⽟裳已经完全相信何小曼就是个素昧平生的普通生学,但也是个让人相处非常悦愉、能达到某种精神⾼度的伙伴。
曾⽟裳的寂寞,超乎外人的想象。所有孤独的人,都并非天生就不喜
际,他们只是难以寻觅能碰出火花的灵魂,所以才任由寂寞将自己包装。
放松了戒备的曾⽟裳,脸上终于显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刚刚你说自己叫何小曼?”
“是啊。”何小曼察觉到了曾⽟裳不经意的亲近。
曾⽟裳指指她⾝上的⾐服:“昨天我还在瑞芙琳的橱窗里和‘它’见过面,设计源自何小曼,看来这是你的设计,瑞芙琳的手工啊。”
“咦?这么巧?”何小曼惊喜地望着曾⽟裳的暗红⾊旗袍道“如果我没看错,您这⾝也是瑞芙琳的手工吧?”
“是啊,我在她家定制旗袍已经四十年了,中间有十来年店门不开,谢姐小也会亲自上门替我量寸尺定做的。”
“原来如此,竟不知您与她家还有这么深的渊源!”何小曼低声叹道“我在C州就听说过瑞芙琳的大名,一考到S市,心中头一个念头就是要穿上瑞芙琳的手工。说来也是我挑剔,和小丹去看了一遍,总觉得那里的旗袍倒是格外适合您这样的气质,我和小丹穿着,总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所以才做了小小的改良,让老板娘…哦,让谢姐小照样子做了。就一张小小的草图,能做到这么完美,也只有瑞芙琳了。”
曾⽟裳笑道:“知道为什么异样?”
“不知道啊?”何小曼眨眨眼睛。知道也不能这节骨眼上说啊。
“你看的旗袍太重了,重到把你们的个人风格都庒住了。不好看,”曾⽟裳叹道“你们还年轻,该像这样潇洒多姿的,旗袍虽然好看,却适合五年后的你们。”
“原来如此!我只知不适合,却完全想不到哪里不适合呢。”何小曼有些惭愧。
曾⽟裳觉得这一刻的何小曼有些
茫,十分需要一位恰当的“人生导师”咳咳,作为一个十几岁就名动当时社
圈的旧时代知名美女,曾⽟裳觉得自己当得起。
“不用多去想为什么不合适,想通了、想透了,也还是不合适。人生啊,知道自己合适什么最重要了。”
何小曼嫣然一笑:“所以曾姐小的意思,我现在的打扮就很合适我自己,是吗?”
这急急邀功的孩子气,倒把曾⽟裳逗笑了。她都多少年没和这样的孩子推心置腹说话了啊。曾⽟裳突然觉得,自己怎么可以服老呢?这不还有孩子正需要自己呢吗?
“能设计得符合自己的年龄气质,很不容易。但能设计汤丹的服饰还如此妥贴,说明你不仅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别人要什么。这才是你的珍贵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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