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常山也不知道为何有点怕眼前这个人。他看起来明明很瘦弱,眉眼温和,就像个普通的书生,可常山却有猛虎立在眼前的感觉。
李晔一只手背后,一只手置于⾝前,对虞北玄笑道:“使君,不知现下是否有空,我们单独聊聊?”
虞北玄眯了眯眼睛,审视着他。
这世上敢这么单
匹马来见他的人已经不多了。虞北玄骨子里是个爱才重才的人,这么多年花费最多心思的便是搜罗人才。在他眼里,李晔也算个人才,至少一举及第,选官还能⼊大理寺。多少人在他这个年纪都做不到。
只可惜两人⾝份立场皆是相背,做朋友都不太可能。
他越过常山,走到前头,对李晔说道:“虞某自当奉陪。”
此处城门唤作明德门,是长安城的正南门,有五个门洞,乃是四方城门之中规格最⾼的。天子祭天时,由皇城经朱雀大街,由此门而出,前往郊外的圆丘。除此之外,久旱之时,也做祈雨之用,所以又叫太
门。
城楼之上,视野开阔,劲风猎猎。虞北玄和李晔一左一右地站着,起先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常山在城楼的墙边站着,望向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这样两个人会并肩站在一处。
终于李晔侧头,先开了口。
“使君觉得,太子和舒王这一争,最后会是谁胜?”
虞北玄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淡淡地说道:“成败不就在你我这些人的努力吗?胜固欣然,败亦不可惜。人生在世,不赌一赌,怎么知道结果?你今⽇来找我,不会是为了东宮来求和吧?”
他这是赌徒的心理,每个从底层上来的人,没有任何背景,都会试图通过这种极其冒险的方式,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古往今来,有许多人胜了,也有许多人败了。
“看来使君对自己的布局很有信心。不知那城外的五万精兵,准备何时进城,又要如何与陈朝恩的神策军里应外合?”李晔笑着问道。
虞北玄听完,心中大惊。城外的精兵,极其隐秘,怎么被他们知道了?还有陈朝恩这步暗棋,应该是埋得很深的,居然也提前暴露了?但他面上不动声⾊:“不知你从何处听得这些捕风捉影的谣言?”
“是不是捕风捉影,使君心中应该很清楚。”李晔说道“这盘棋,双方各执一子。但你们的路数,东宮已经知道了八分,所以我希望你可以重新审视这场胜负。倘若舒王失败了,你的前途也将尽毁。你努力了十几年得来的这一切,都会灰飞烟灭。你不考虑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吗?如果我是你,不会孤注一掷。”
虞北玄的面⾊冷了几分:“难道不是你们东宮自知兵力弱于舒王,故意说这一番话来诓骗我?众所周知,东宮在长安城中的兵力,只有神策军的那一半,还不到五万人。舒王的人马可是二倍于此,怎么看也是舒王的赢面大一些。而且你们如果有必胜的把握,也不必派你来做说客。”
这人虽然出⾝不⾼,也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头脑清楚,是个非常杰出的将领,否则舒王也不会如此看重他。
李晔不慌不忙地说道:“使君应该还记得当年的玄武门之变吧?那时太子一方也在朝中和兵力上占了上风,最后还是太宗皇帝取得了胜利。纵观史书和兵书,以少胜多,以弱胜強的事情不胜枚举。看你这几⽇一直在城中加強巡防,想来心中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使君觉得,我们还可以继续谈么?”
李晔把选择权给了虞北玄,虞北玄却沉默了。
诚如李晔所说,他们看起来人数占优势,但天下民心终归是在太子那边的。就算
宮的计谋得逞,要稳定天下,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走。首先河朔地区,就是最棘手的。他们距离洛
很近,洛
一旦被破,长安被会受到威胁。
到时候舒王登基,各地节度使因为他名不正言不顺而不愿起兵勤王,那么长安城恐怕也守不住。
所以连虞北玄自己也不知道,这场豪赌的输赢。
“虽然我算不上是正人君子,也知道不事二主。你要我背叛舒王,投靠广陵王,我便是个叛徒,广陵王就敢放心地用我么?只怕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李晔点了点头:“使君的顾虑,我自然明⽩。所以我刚才说的是留后路,并不是要让你彻底背叛舒王。你知道东宮太子一向宽仁,他登基之后,不会对藩镇采取太过
进的措施,你只要不起兵叛
,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地做你的淮西节度使。也许这与你所想的想去甚远,但我们谁都看不到十年二十年后的事。因此我觉得,眼下这于你不算是损失。”
虞北玄被他说得有几分动摇。
这个人真是善于布局的⾼手。先是将他们这边握在手中的底牌亮个⼲净,让他没有谈判的筹码,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牵制中。而后用这样折中的方式,说服他与他们合作。如果他不答应,那么今⽇两人谈话之事,恐怕也会传到舒王的耳中,到时候他便里外不是人了。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虞北玄妥协道。
李晔凑到他的耳边,对他说了一番话,然后便行礼离去。
常山这个时候才走回虞北玄的⾝边,他离得太远,听不清他们两人的谈话,不由地问道:“主上,那个人都跟您说了什么?”
虞北玄望着头顶蔚蓝的天空,生平第一次觉得,像被人困在山⾕之中,举步维艰。这种感觉大体跟上回广陵王出征河朔,知道他要暗算自己,却又要应对三镇兵力时差不多吧。
“东宮那边好像知道了我们的布局,想要我投诚。”虞北玄平静地说道。
常山吃了一惊:“可,可您是舒王的人啊?咱们辛苦了这么久,难道是为他人做嫁⾐?何况,您之前还暗算过广陵王,他们能摒弃前嫌,相信您吗?”
虞北玄摇了头摇,手拍着栏杆:“你以为他今⽇来找我,就不会让人看见吗?说不定此刻都已经传⼊了舒王的耳中。大战在即,谁都不敢掉以轻心。舒王本就多疑,对谁都无法全然信任。他们的离间之计,
得我不得不为自己打算。”
“那,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常山问道。
虞北玄负手走下城楼,说道:“备马,去舒王府。”
与此同时,李晔在正德门城楼上私下与虞北玄见面的事情,果然通过齐越之口,传⼊了李谟的手中。彼时李谟正在给笼子的鸟儿更换鸟食,闻言只是笑了笑:“他们果然还是很看重靖安的,觉得本王把所有筹码都庒在了他的⾝上。”
齐越在他⾝后说道:“可属下不明⽩,您这话的意思,难道不是如此吗?”
李谟回头看了齐越一眼:“你记住一件事,在这个世上,任何人和事都没有绝对。你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我的确看重虞北玄,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但我也留了后招,派人去淮西抓他的老⺟亲。万一他敢有二心,我不会客气。”
齐越以为自己参与了舒王府所有的事情,没想到舒王竟然还背着他做了这些,脊背有种发凉的感觉。果然如他自己所说,不会把所有筹码都庒在一个人的⾝上。
“属下还得知一件事,公子的隐蔵⾝份,很可能就是那个⽟衡。”齐越小心翼翼地说道“所以广陵王府的眼线才会说,频繁看到公子去找广陵王。而且今⽇公子也是很轻松地就躲过了城楼下的士兵,去见淮西节度使。”
听到这件事,舒王脸⾊都变了。他一直苦苦找寻的死对头,居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件事有多讽刺!这小子想必是自己也不想蔵了,索
就把所有的疑点都暴露给他这个老子看,就想看看他知道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李谟怒极反笑,将手里装着小米的瓷碗放在一旁,坐在栏杆边上:“为了让他安分一点,你去骊山一趟,把那个骊珠郡主给我带到舒王府来。若遇到反抗,不必客气,不要伤到人就是了。”
齐越愣了愣,那位算起来可是舒王的儿媳,云南王妃的女儿,舒王竟然要抓她?儿子还没认他,这么一来,恐怕⽗子两人更是势如⽔火了。说起来,舒王当真是凉薄到骨子里,一点情分都不顾。但齐越跟了他这么多年,深知他的心
,也没说什么,领命离去。
李谟逗了逗鸟,心情丝毫没有被影响。事到如今,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通往至尊之位。就算是骨⾁至亲,也会有背叛,也会有异心。等他做了皇帝,将天下江山送到那小子面前,难道他还会拒绝做储君吗?天底下没有这么傻的人。
过了不久,虞北玄便到了舒王府,亲自向李谟解释李晔来找他的事。与其让别人说,叫李谟起了疑心,倒不如他自己坦⽩。
当然关于李晔的⾝份,李谟并没有公开,所以虞北玄还不知道。
李谟听完之后,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靖安何需多言?本王自然是信你的。计划照旧便是了。你不用有后顾之忧,你在淮西的老⺟亲,本王也会替你好好照顾的。”
虞北玄顿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有您照顾臣的⺟亲,臣自然没有后顾之忧,唯有效⽝马之劳。若没有别的事,臣先退下了。”
李谟挥了挥手,继续逗鸟。
虞北玄镇定地走出府门,却在下石阶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险些跌落下去。还好常山眼疾手快,上前将他扶住,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虞北玄低声道:“快派人回淮西救老夫人。”虽然为时已晚,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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