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臣冤枉!”李绛大喊,整个人伏在地面上。此刻,他竟然有些庆幸没有投靠舒王那边。如今这些,只是
加之罪,他最多是被削官。而他若真的为了李昶变成舒王的人,最终只会落得跟武宁侯一个下场。
贞元帝让人把刘莺和老汉带下去,也不说如何处置,自己在宝座上来回踱步。
站在后面的李晔漠然地看着气定神闲的舒王。他们从进殿开始,就完全被李谟牵着鼻子走,毫无反击之力。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庒下来,又是天子心中最敏感的往事,无论真假,天子都会降罪于⽗亲。现在,⽗亲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被天子接受。
他若什么都不做,今天必定是一场败局。可他若开口,以舒王的精明,很可能看出蛛丝马迹。但眼下,顾不了这许多。他刚要开口,却被以头抵地的李绛看了一眼。那目光是要他沉默的意思。
这时,门外的宦官忽然喊起来:“广陵王,您不能进去!”
“都给我让开!”一声力斥刚落,李淳便冲进了甘露殿里,前后有几个宦官试图阻拦他。李诵惊得站了起来,李淳这可是无诏回京,他疯了不成!
“广陵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李诵庒抑地喝道。
贞元帝已经变了脸⾊,李谟则像在看出好戏一样,饶有兴味。
“圣人恕罪,广陵王非要闯殿,小的们拦不住。”宦官齐齐跪下说道。
贞元帝板着脸,让宦官都退出去,俯视着李淳:“谁让你进来的?你的眼中,可还有朕?”
李淳一下跪在地上,大声说道:“圣人恕罪。我原本在殿外候旨,听到有人诬陷李相,这才忍不住进来。孙儿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贞元帝看在李淳刚立大功的份上,暂时不与他计较,冷声道:“你只听了几句,就知是诬陷?你的意思是,朕昏聩无能,是非不分?”
“李淳,你退下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李诵想叫人把李淳拉下去,但在贞元帝的面前,又不敢逾矩。
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服从皇权,行事谨小慎微,只为在夹
中挣扎求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愚蠢。他很清楚,今⽇的事,是李谟一手策划,目的除了扳倒李绛,恐怕还有打击东宮这一层意思。
他原本就不赞同李淳带兵出征河朔。李淳想立功,掌兵权,得人心,可是李谟又岂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得逞?此事最后必要闹得人仰马翻才会罢休。
李淳却固执地不肯退,抬头对贞元帝说道:“圣人,国库被揭发一事,皆因前线粮道被中断引起,此事发生到现在已经多⽇,为何武宁侯出事以后,李相不将相关的证据摧毁,反而要留着授人以柄?而且被关押的武宁侯口供中可有提及李相参与一事?不如您传他上殿,亲自与李相对质。”
“广陵王的意思是,我在诬告李相?”李谟淡淡笑了一下,不慌不忙,甚至在人前就像个慈爱的长辈“你还年轻,对朝堂上的事并不太清楚,难免忠奷不变。武宁侯不是没有证词…”
他话未说话,陈朝恩小跑着进来,走到贞元帝⾝边说:“圣人,贵妃娘娘忽然在花园里晕倒了,眼下已经传了尚药局的奉御。”
韦贵妃在后宮一直盛宠不衰,除了脾气颇对贞元帝的胃口,也有早年跟贞元帝吃了不少苦的缘故。而且她执掌后宮,上下无不称赞。贞元帝的注意力一下从李绛⾝上移开,问道:“她要不要紧?”
陈朝恩摇了头摇,面露难⾊。韦贵妃年纪也不小了,⾝上大大小小的⽑病不少,这忽然一下晕过去,他也不知病情是否严重,只得赶来禀报。
贞元帝看了眼殿上的众人,觉得事分轻重缓急,站起⾝来:“你们就呆在此处,我去看看贵妃,回来再做决断。”
刚才陈朝恩的声音不算大但也不小,在座几人都听得十分清楚。李谟和崔清思也立刻跟着起⾝,随贞元帝离开了甘露殿。
李谟是记在韦贵妃名下,奉她为⺟。贵妃是李谟在宮中的支柱,她若有事,对于李谟的复仇大计必然有重大的影响。何况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就算并非亲生,李谟对于韦贵妃也难免生出反哺之情。
殿下一时只剩下四个人,李绛腿双早就跪得发⿇,李晔上前,想把他扶起来,他却摆了摆手,又重新跪好,目视前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揷手。”
“⽗亲。”李晔低头叫到。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而什么都不做。
“若你还认我这个⽗亲,就听我的。”李绛侧仰起头,决绝而又深沉地说道。刚才虽然一片混
,但他已经猜到,李晔应该不是他的孩子。那个孩子那么孱弱,其实他当初抱走他,只是为了留一个念想。想欺骗自己,哪怕再不相见,或许他还会在这世上的某处好好活着。
可当圣女将孩子好好地还给他时,他欣喜若狂,甚至不愿去深究孩子的来历,只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这些年李绛看似对李晔不闻不问,其实也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既然无法让几个孩子共存,更不想他们中有任何一个有失,索
为李晔安排了另一条出路。可李晔却因缘际会,拜了⽩石山人为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李晔⾝上其实有很多⽩石山人的影子,只不过一直以来太不起眼,舒王才没有注意到。
事到如今,若注定逃脫不了今⽇一劫,他也想尽力保全李晔。他将李晔视为亲子二十多年,所倾注的感情,早就超过了那份⾎缘。所以他不愿李晔揷手,不想叫舒王看出一点破绽,从而起了疑心。
另一边,李诵啧把李淳叫到甘露殿的外面,气得想直接揍他一拳,但众目睽睽之下,终于还是忍住了,只是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以为凭你在河朔立的区区功劳,就⾜够让你今⽇任
妄为吗?”
李淳不肯屈服:“⽗亲只知一味忍让,可结果呢?如今朝堂上的大臣,十有八九都是舒王的人,只有李相是保持中立的。明眼人都知道,舒王做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李相站队,好让⽗亲陷⼊孤立无援的境地。李相不肯妥协,舒王就⼲脆毁了他!如果这个时候,⽗亲和东宮再不作为,以后还有朝臣肯站在我们这边吗?”
李诵背在⾝后的手紧握成拳,闭眼沉默许久,睁开时眼眶微红:“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可我当年所争,换来的结果就是搭上十几条人命,数百人遭到贬谪,许多家族一夕之间败落。你可知⾝在皇家,便不仅仅是你个人的生死融⼊?我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你⾝上。这些年你所为,我表面呵斥,只不想你太过得意妄为,却也没有真正去阻止。若你如此沉不住气,招来杀⾝之祸,我这些年的隐忍和退让,又有什么意义?”
李诵以前对李淳总是三五句不离训斥,李淳自己也感到憋屈。可今⽇似终于察觉到⽗亲的用心良苦,心嘲澎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今⽇的事,未必已成定局。”李诵忽然说道。
“⽗亲此话何解?”李淳不解地问道。
“贵妃此刻出事,未免太过刚好…但也只是我的猜测,我去蓬莱殿看看,你告诉李相他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等我们回来。”李诵吩咐完,就走下台阶离去了。
韦贵妃住的蓬莱殿,就在太
池的边上,风光冠绝六宮,历来除了皇后,便是分量最重的妃子才能居住,以彰显尊贵。贞元帝等人赶到蓬莱殿,宮女却把李谟单独拦在外面。李谟道:“你这是何意?”
那宮女是韦贵妃的心腹,悄声对李谟说:“贵妃娘娘吩咐,舒王请随婢子来。”
李谟狐疑地跟她到偏殿里,看到崔时照也在,惊讶地问道:“你怎么会在此处?”
宮女退出去,并关上门。
崔时照上前行礼道:“姑⽗,我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进宮来告诉您。可是甘露殿周围守备森严,我靠近不得,只能来请韦贵妃帮忙。贵妃娘娘得知后,决定还是由您亲自定夺。”
“到底是何事?”李谟不悦地问道。他这才知,原来韦贵妃为了支开天子,故意装病。刚才明明再差一步,就可以彻底弄垮李绛,他心里到底是不快的。
“您还是先见见这个人再说吧。”崔时照侧⾝,两名宮人把奄奄一息的孙从舟架上来。
“你带他进宮作何?”李谟皱眉道“上次他不是已经全都招了?”
“那⽇我跟您一同去看他时,料想他没有说真话。您不知道,此人原本就是我费劲周折才请进都城里的,他的脾气,我很清楚。于是我自作主张,帮姑⽗拷问了一番。这才知道,他上次并没有说真话。”
李谟没有表态,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崔时照接着说:“两年前,隐居避世的孙淼在临终前告诉了孙从舟一个天大的大秘密,而后便撒手人寰。据他所说,李晔,就是当年被孙淼从延光公主府抱走的孩子。”
“什么?”李谟一惊,从那两个宮人手中,将孙从舟猛提了起来“你不是说,孙淼将那孩子淹死了?”
孙从舟虚弱一笑:“那自然是骗您的。⽗亲千辛万苦将孩子抱走,为何要杀了他?⽗亲将他抱到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火袄教的总教,
给了他的师妹火袄教圣女。圣女帮着⽗亲炸死逃脫,并在一年后告诉⽗亲,已把孩子全安地送到了一户人家收养,可除了她,谁都不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
李谟将他提得更⾼:“所以孩子在何处?”
孙从舟艰难地咽了口口⽔,说道:“后来延光长公主和火袄教相继出事,圣女怕自己有意外,才告诉⽗亲,那个孩子就是李相公之子,李晔。”
李谟惊得倒退了一步,直觉是不相信,可孙从舟所说的话与甘露殿上老汉所说的竟然重合在了一起。
他下意识地否定到:“就算李晔是萧氏之子,与本王又有何⼲?那女人行为不检…并且她早就说过,那孩子绝对不可能本王的骨⾁!”
孙从舟头摇道:“您错了,那个孩子就是您的亲生骨⾁。”
“你敢胡言,本王就将你碎尸万段。”李谟睚眦
裂。
崔时照将半块琥珀⾊刻着龙纹的⽟玦拿到李谟面前,说道:“姑⽗请看看这个。这是在孙从舟的住处搜到的东西,我记得您那儿应该也有半块。”
李谟一把将⽟玦拿过来,瞪大了眼睛。这是萧氏之物,年轻时一分为二,另一半给了他。他当时并未当回事,后来听说此物的贵重,才一直收着。怎么会在孙从舟那里?
孙从舟猛咳了一声,好像晕了过去。李谟立刻对崔时照吼道:“弄醒他,本王还有话要问!”
崔时照奉命将孙从舟带下去,弄醒之后,又拖回到李谟的面前。李谟已经逐渐冷静下来,坐在榻上。他看到孙从舟脸⽩得像鬼,这才相信崔时照的确用了些非人的法子来磨折他,才
得他说出了真相。
“这块⽟玦怎么会在你那里?”李谟接着问道,口气已经平静了很多。
“是⽗亲临终前
给我的。”孙从舟有气无力地说道“太子妃萧氏一直爱慕您,因为延光长公主看不上您的出⾝,硬是将她嫁给了东宮太子,她心存不満。她故意传出那些风流韵事,是想让您在意她,可您从未放在心上。同时,也是为了掩盖她孕怀的事,好保护孩子。后来她生下孩子,不想他变成一个复仇的工具,因此让⽗亲抱走,只把这块⽟玦放在孩子的⾝上。可因为太过贵重,⽗亲怕暴露孩子的⾝份,就暂时收了起来。”
李谟用力捏着那⽟玦,力道之大,几乎要把它捏碎。萧氏当年把这半块⽟玦放在那个孩子的⾝上,用意如何,已经很明显了!难道李晔,当真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个大巨的冲击,让他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他的确不曾在乎过萧氏,当年若知道萧氏为他生下一子,他恐怕还会利用那个孩子来做文章,扳倒李诵最大的后盾延光长公主,丝毫都不会顾惜。可如今,这是他唯一的骨⾎!他自然是想把他认回来的,否则他这一生所争,该由谁来继承!
可想要把孩子认回来,又谈何容易?这中间,实在困难重重。
李谟无心再问,只拿着⽟玦独自走出了偏殿。等他走了以后,崔时照蹲下对孙从舟说:“辛苦你了。若不如此,舒王恐怕不会相信。”
孙从舟已是出气大于进气,趴在地上,惨淡地笑了笑:“我是医者,知道怎么保住自己的
命,何况你也是为了救我,救师兄。当年是⽗亲把年幼的师兄带出了都城,遇见老师。恐怕在那个时候,老师就知道了师兄的⾝份,全力救治并倾囊相授。就是想用师兄来对付舒王,他们⽗子相残,犹如两虎相争,不死也会元气大伤,到时候再揭开事实,剩下的一方还如何能与东宮争⾼低?老师一直是最会布局的人。”
“你别说话了,我这就送你出宮养伤。”崔时照说道。
“师兄最重感情,我怕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请你将我安置在都城里养伤,到时或者还可以帮帮他。”
崔时照点头,答应他所求,命人将他抬走。然后又叫来自己的随从,说道:“去宮门外,告诉那个叫张宪的人,就说事情已经办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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