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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杨队,有人找。”伴随着一名同事的声音,我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走进房间的,是昨夜那位文质彬彬的哥哥。而他身后,跟着一个个子高挑,青春靓丽的姑娘。我仔细辨认,才认出她是昨夜被另一个哥哥劫持的那名人质。

 这位姑娘已经完全不是昨夜那披头散发,恐惧而痛苦的模样。看得出来她精心打扮过一番,化着淡妆,乌黑亮泽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合身的红色连衣裙勾勒出年轻身体充满活力的曲线,展示着城市女孩的青春靓丽。

 我只瞥了一眼,就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哥哥手里捧着锦旗,上面的“人民卫士”四个大字熠熠生辉。妹妹手里则抱着一束鲜花,兄妹两人的目光都热烈地落在我身上。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但今天还是有些奇怪。这是公安局,我是警官,所以之前那些给我送锦旗、表感谢的人们不会像面前这位姑娘那样,刻意打扮得花枝招展。

 我好奇地看向她描着淡淡眼影的眼睛,试图寻找答案。但应该是刚刚修整过而显得格外细长的睫下漂亮的眼睛除了感谢,还有着炽烈的,其他的含义。

 这道目光让我心里咯噔一声,有些心虚地避开,看向那位满脸感激的哥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正走向我,诚恳而略带激动地道谢:“杨警官!昨天晚上真的是太感谢您了。”

 “楚先生,楚小姐,你们好。请坐。请坐。”我其实已经开始习惯了接待这样的人,毕竟我从事的职业决定了,我免不了经常救人于危难之中。

 哥哥没有坐,而是隔着我的办公桌,双手递过锦旗来:“杨警官,我知道你们的规定,只能这样聊表感谢。”

 他的脸上浮现出后怕的表情:“实在是太感谢您了。昨天晚上如果不是您勇敢果断,我妹妹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说完便回身看着那漂亮的姑娘:“小奕,不是你吵着要来感谢杨警官吗?还愣着干什么?”

 一直注视着我的姑娘款款走到我面前,递上花束,动作优雅而大方,声音则带着一种奇怪的热烈:“杨警官,谢谢你。昨天晚上我吓坏了,还以为会死呢。谢谢你救了我。”说完就和哥哥一起庄重地鞠了一躬。

 我接过花束,放在锦旗旁边,平静地微笑道:“两位,不用放在心上。我是警察,那样做是我的职责。何况就算不是我,我的同事也会那样做。——两位,请坐吧。”

 兄妹两坐了下来。哥哥接过我用一次纸杯倒给他的开水,转身便想递给妹妹。但漂亮的姑娘却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没有接,而是期待地看着我。

 我心中更加奇怪,但还是为她倒了半杯开水。姑娘这才笑盈盈地接过去,一边小口抿着,一边继续用热烈的目光看着我。

 还是哥哥的话打破了我的尴尬:“杨警官,职责归职责,但您表现出来的,是超越职责的勇敢。昨天您赶到现场之前,您的同事没有任何人像您那样冒着自身的危险去尝试救我妹妹,而是派出了狙击手,对吧?——我不是不信任专业人员的能力,但是,狙击手开的话,我妹妹始终不能说绝对没有风险。”

 他说的没错,绝大部分情况下狙击手都能准确地击中目标,但就在前不久,另一个城市的同行在营救人质的时候出了岔子,狙击手的子弹同时穿过了罪犯和人质的身体。

 所以我微笑道:“很高兴我当时的处理方式带来了理想的结果。楚小姐没有受伤吧?精神有没有受影响?为什么不多在医院观察几天?”

 哥哥看向妹妹,脸上浮现出一抹宠溺的笑容:“你看她这活蹦跳的样子,就知道一点事都没有了。”

 姑娘不满地撅起动人的红,娇嗔道:“哥,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就会读书,结果我被坏人抓了,你一点办法都没有,还要别人来救我。哼。哥哥最没用了。”说着转向我,漂亮的眼睛里闪闪发光:“还是杨警官才算男子汉。”

 哥哥被这样抢白两句,有些尴尬,皱着眉头道:“小奕。”

 我则赶紧笑道:“哈哈,怎么会,你哥哥昨晚非常勇敢。如果没有我们这些警察,你哥哥肯定会救你的。但是,我们毕竟才更专业,所以你哥哥才没有用武之地而已。”

 那位哥哥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而姑娘则看着我,用力点着头:“既然杨警官说你勇敢,那就是真的。”

 哥哥气苦,瞪着妹妹说不出话来。妹妹则像是不知道一样,故意不看他,而是只看着我。

 我赶紧转换话题:“两位感情真好。其实我也就是个大老,不像两位,一看就是知识分子。两位都是从事科教工作的吧?”

 哥哥认真地回答道:“哪里,我们也只是读了点书。杨警官真是开玩笑,您应该也是正规警察学校毕业的吧?您这样都叫大老,那我们也和文盲差不了多少了。”说着便看向妹妹:“我是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这家伙,在一家小学当老师。”

 他皱着眉头,叹气道:“哪里有一点知识分子的样子。以后怕不是要误人子弟。”

 妹妹马上不满地娇嗔道:“哥,我讨厌你。你说了不在杨警官面前说我坏话的。”

 哥哥瞪着她:“我又没有歪曲事实。你自己说是不是。小时候上学总逃学,跑到我学校来找我玩。——哎哟。”

 不出所料,是妹妹踩了他一脚。妹妹生气地说道:“我还不是想和你上一个学校嘛!”

 我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我站楚小姐这边。妹妹想跟着哥哥一起上学,一起玩,应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 *** *** ***

 “哥哥,哥哥。”一阵惊雷滚过天际,随之而来的是妹妹惊慌失措的叫喊:

 “我怕。”

 “真是胆小鬼。”我嘲笑着她:“打雷有什么好怕的。”

 “哥哥。”妹妹仍然跑到我身边,捂着耳朵往我怀里钻:“哥哥。”我用力抱住了她,小小的,软软的身体的颤抖在我怀里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这种感觉让我心情愉悦,但那时候,我大概并不是因为保护了妹妹而感到愉悦,而是因为扮演了强者,足了我那小小的虚荣心而感到愉悦。

 当然,抱着她本身也是很舒服的触感。温暖而细的肌肤的接触让人本能地感到舒适,虽然瘦小的她身上的骨头有些硌人,但我觉得偶尔这样抱着也不坏。

 从我承认她是我妹妹,允许她在别人面前说是我妹妹之后,我和她的感情迅速变好了。几岁的小孩之间哪有什么真正的芥蒂呢?更何况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兄妹。

 我们没有父母的疼爱,更是对妹妹从来没有过好脸色,即使吓得发抖,妹妹也不敢找祈求保护。所以她就对我这个唯一对她表现出那么一点点善意的哥哥变得格外的依恋。

 像现在这样害怕的时候,她也习惯了钻进我的怀里。

 “哥哥。”怀里的妹妹恢复了平静,仰起小脸儿看着我:“你说今天放学帮我摘桑叶的。”

 我不好意思地转过头,避开她的目光:“我刚才和海洋他们去抓鱼了。”

 “那明天帮我摘?”大而且亮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我那时像大部分同龄的男孩一样,没有耐心,喜怒无常,一时觉得麻烦,便懒洋洋地回答道:“你那几个蚕子,别养算了,反正也肯定养不活的。”

 “能养活的。娟娟姐,慧姐她们都在养。”小手抓紧了我的衣服:“哥哥,你明天教给我在哪里摘,我自己去摘,好么。”

 我当时满脑子只想着去玩我抓回来的几条小鱼,心不在焉地回答道:“那你明天在水站那里等我,我放学了带你去摘。好了,没有打雷了。”

 “好——”高兴的声音拖得很长。

 当我有些生气把一条被我折腾死的小鱼从水盆中捞出来的时候,妹妹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她那只小篮子,开心地喊着:“哥哥,哥哥,你快来看,这个蚕子皮了。它们会长大的。”

 “心儿,我给你摘桑叶回来了。”

 第二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但家里找不见妹妹,问后得到的回答也只是没好气的回答:“那个死丫头,又出去疯去了!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我知道妹妹并不会自己跑出去疯,回答道:“她肯定是等我放学去了。我从荷花塘那边回来的,没撞上。”说完就跑出了门。

 “斌子,天都黑了,管那死丫头干什么…来,先吃饭。趁着死丫头不在,我给你拿猪油煎两个鸡蛋…”赶在身后叫我,但我已经习惯了每天回来的时候有妹妹的陪伴。没有看到她让我有些坐立不安,喊一声“等会再吃”便跑向了村口。

 “刚才太阳落山的时候看到她往水站那边走了。”村口也没有看到妹妹的身影,听到两个玩耍的小姑娘的话之后,我才想起昨天叫她去那里等我,带她去摘桑叶。

 这年纪的孩子大概都像我一样,不知道什么是诺言,说过的话转身就忘到九霄云外。

 无论那时的我有多么糟糕,但总还有着孩子该有的良知和单纯。说话不算话是让人羞愧的行为,我自责地跑向水站的方向。

 天色已经全黑,妹妹在那里已经等久了吧。我在夜中拼命奔跑,赶到了离村子两里地的水站边。远远就能看到水站背后灌溉渠的堤上,两棵歪脖子老柳树间聚集着一群大鹅。它们张开翅膀,伸着长长的脖子,嘎嘎嘎地围着那个我已经熟悉的,小小的身影。

 小小的身影被围在堤边,后退一步就会滚进渠中。她剧烈地发着抖,但没有哭,挥舞着小手拼命赶开伸向她的鹅嘴,小嘴里哆哆嗦嗦地叫着:“走、走开、等下我哥哥来了,打扁你们。”

 这蠢丫头,怎么会惹上一群鹅的。虽然听到了她的声音,但我却迟疑着停住了脚步。

 我不怕其他动物,什么牛羊,狗,在我这么个农村野孩子面前都不是一合之敌。在记忆中,只有大鹅才是我童年唯一的噩梦。这些家伙凶恶,脾气暴躁,死烂打,更重要的是,它们成群结队。

 看着那一群大鹅,我曾经被它们咬肿,三天不能坐的股不由得一阵酸痛。

 在那个瞬间,怯懦的我有了悄悄丢下妹妹逃走的想法,反正也没人知道我找到了她,只要说没看到她,就没有责任了。不知不觉间我的脚步后退了两步,但这时候妹妹像是为自己壮胆一样,结结巴巴地唱起她唯一会唱的那首儿歌:“好哥哥,快救我…”

 我的脚步再也无法后退,片刻之后,我终于从路边捡起一子,大叫着冲上前去。

 一阵战过后,我鼻青脸肿地拉着妹妹的手,落荒而逃。

 值得庆幸的是,大鹅不会像狗那样一直追。我们足足逃出了一里地,才气吁吁地停下脚步。我一边呲牙咧嘴地擦着汗津津的脸上沾着的白色绒,一边迁怒于两条细腿已经抖得站不稳的妹妹,吼道:“你这个蠢丫头,跑到那里去干什么?”

 大大的眼睛在夜下映照着前方村子的微光,满是茫然:“哥哥,是你叫我在那里等你…”我当然知道。但被大鹅咬了好几口的我满肚子的火气:“等了我没来就回去啊!那些鹅来了你还不跑!”

 我伸出手指,用力戳着她的额头:“你傻啊?”

 妹妹瑟缩着,委屈地放低声音:“我要是走开了,哥哥找不到我怎么办。”

 我也不是真的对她生气,其实我只是想对自己生气。如果我说话算话,按时去那里,带妹妹一起去摘桑叶的话,肯定就不会被大鹅咬了。

 但那时候的我哪里能想到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只知道自己很生气,气鼓鼓地转身走向村子:“回去!以后不要跑到外面来等我了。”

 妹妹紧紧地跟在我身后,小声说着:“我想和你一起玩,我不怕大鹅。”

 “我上学,你不上学,怎么一起玩。”我没好气地回答道:“你又不能去学校。”

 妹妹马上回答道:“那我也上学!”

 我懒洋洋地回答道:“七岁才能上学。你还不到六岁呢,学校才不要你这样的小不点。”

 “那等我七岁了,也和哥哥一起上学。”小手抓紧了我的衣角,我却只顾着抚摸手臂上被大鹅拧出的肿块,漠不关心,不置可否。

 “你上什么学!”当我回到家时,正心疼地检查我身上的伤痕的,听到妹妹的要求,更是怒不可遏:“害你哥被啄成这样,还上学!”

 妹妹的声音微弱却倔强:“娟娟姐,慧姐她们都上学了。我也要上。”

 “你这个扫把星,还犟嘴。”手里拿着热巾擦我的脸,顾不上打她:“哪里有钱给你上学?哪里有钱给你买笔买本子?你要上学,自己挣钱去!”

 “好…”妹妹的声音那么坚决,但那时的我并没有发现。

 第二天,妹妹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一个别人吃过的罐头瓶,洗得干干净净。

 我并没有在意她要干什么,直到几天后,她往罐头瓶里装进了几个硬币,我才好奇地问道:“心儿,你怎么有钱的?”

 是从来不会给她一分钱的。所以我才会觉得惊讶。但是妹妹抱着亮晶晶的罐头瓶,亮晶晶的眼睛里都是向往:“我今天在地里帮黄婶捉虫子,黄婶给我糖吃,我不要,她问我要什么,我说要上学,要买笔和本子,黄婶就给了我两角钱。”

 “哦。”我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偶尔会给我一角两角零花钱,我不用在这夏之的烈下在地里捉虫子。看着那几个五分,一的硬币,我也不是太看得上,懒洋洋地走开了。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那只罐头瓶中的钱也逐渐多了起来。有一分两分也有五分,有一,甚至两。而妹妹每次往里面放钱的时候,都会高高兴兴地告诉我:“哥哥,哥哥,今天我帮坚哥爷爷捡了菜籽,他给了我一角钱买糖吃。”

 “哥哥,今天我帮胡去镇上卖了西瓜。胡给了我两角钱。”

 “哥哥,今天我帮黑子叔叔剥了莲子…”

 “今天我帮李婆婆扫了雪…”

 现在想起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能真的干什么活呢。不添乱就不错了。感谢我那些善良的乡亲,让妹妹能用自己稚的小手换回那些硬币和票,让她能保持着自尊,而不是居高临下施舍她。

 “一共有三块两六分钱。”当我帮妹妹算清她有多少钱之后,突然意识到这是一笔巨款。即使溺爱我,我也从来没有拥有过那么多钱。

 “谢谢哥哥。”妹妹小心翼翼地再把她的钱装进罐头瓶,稚的小脸上却带着忧愁:“我问过娟娟姐,她们说上学要十块钱。”

 她举起小手,弯着手指笨拙地计算着:“一,二,三,还要一,二,三…七块钱…”

 我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大概有嫉妒,羡慕,惊讶,以及恶作剧,突然道:“心儿,你有那么多钱,可以去买很多零食吃。”

 妹妹用力摇头:“我不买,我要留着和哥哥一起上学。”

 我没有说什么,但第二天放学后,我在村口对一如既往地接我的妹妹举起手中的小袋子:“心儿,你看。”

 “这是什么?”妹妹好奇地看着我手中糙的小袋子,问道。

 “酸梅粉。没吃过吧。”我打开袋子,拈出那只比挖耳勺大不了多少的塑料小勺,舀出一勺灰色的粉末,一股酸甜的气息马上就弥漫开来。

 妹妹眼巴巴地看着我,着口水。今天我别有用心,所以表现得格外大方:

 “来,给你吃一口。”

 当我把勺子里的酸梅粉倒进妹妹像雏鸟一样张着的小嘴之后,我清楚地看见那双大而且亮的眼睛里溢满了惊奇。这绝对是她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零食,我得意洋洋地看着她,良久之后,妹妹才结结巴巴地说着:“真,真好吃…”

 “好吃吧。”我嘿嘿笑着,再次舀起一勺:“来。”

 “哥哥,你吃。”妹妹并没有忘记谦让。

 于是,我们便凑在一起,头挨着头地吃了起来。然而这一包酸梅粉实在是没多少分量,几口之后,我把袋子里最后一点粉末倒进嘴里,然后大方地把勺子递给妹妹:“勺子给你。”

 看着妹妹意犹未尽地着小勺子,把红色的塑料边缘得发白,我笑嘻嘻地放出了心底的小恶魔:“心儿,好吃吧,还想不想吃。”

 “啾。”妹妹眼巴巴地看着我:“想吃。”

 “想吃很容易。”我见妹妹上钩,坏笑着继续引她:“我们学校门口可以买,五分钱一包。”

 大而且亮的的火苗一下子暗淡下去:“我没有钱。”我故作惊讶:“胡说,你不是有三块多钱吗?可以买几十包,买一大堆,还有鱼皮花生,还有泡泡糖…”

 妹妹仰着小脸,奇怪地看着我:“那个钱,要留着和哥哥一起上学的。不能买零食。”

 我完全不觉得她上不上学有什么重要的,神秘兮兮地低声音:“那你少买一点,就可以了嘛。”

 “不行。”妹妹着口水,但仍然坚决地摇头:“上学的钱还不够呢。”

 我有些生气:“反正你也存不够的。不如买零食吃算了。”

 “会存够的。”妹妹丝毫不肯让步。

 我有些沮丧,无可奈何地走向家中:“随便你。”

 妹妹咬着那个小勺,跟着我回到了家中。没有成功惑她买零食的我则心里很不舒服,而且越来越不舒服。我其实也不是想妹妹买零食给我吃,而只是看那些钱不顺眼而已。

 孩子们总是这样。他们只看得见别人有什么而自己没有什么,却不会去想为什么。那时的我满脑子都是妹妹有很多钱,而我没有,丝毫也没有想过她为了攒这些钱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我满脑子都是嫉妒,整天想着,她要是没有那么多钱就好了。但无论我怎么惑,妹妹却总是不为所动。

 “我要留着那些钱,和哥哥一起上学。”每次这么说的时候,稚的脸上总是带着和年龄绝对不符的坚决。

 那个罐头瓶逐渐变成了我心中的一刺,而且越来越大。

 “哥哥,我今天去山上采了竹笋。”

 “哥哥,我帮老顺伯伯放了鸭子。”

 “哥哥,镇上今天拆房子,我去捡了废铁卖。”

 “哥哥…”

 伴随着每一次这样笑容满面的讲述,那双伤痕越来越多的小手总是会把一些亮晶晶的硬币或者皱巴巴的纸币投进罐头瓶里。罐头瓶逐渐满了,沉甸甸的,小小的妹妹抱着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大,很吃力,也让我心中那团火苗越来越烈。

 又是一个夏天到了。妹妹存了一年的钱,但仍然不够。毕竟她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在我们那偏僻而荒凉的小村里,是没有多少事情能让她帮忙的。

 整个夏天妹妹都在外面到处找自己能做的事情,稚的脸蛋晒得乌黑。而我却从来没有起过帮助她的念头,除了到处疯玩,满脑子都在想着别的事情。

 “砰砰砰!看我宇宙线。”

 “变形!我飞了!你没打中!”

 “啊,气死我了。”

 “看我导弹发!这是导弹,你躲不开!”

 “啊——我死了…”

 每次看到小伙伴们拿出他们的,最近开始流行的会变形的机器人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我都在一边羡慕地看着。

 村里有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玩具的孩子不多,因为即使一个最小的,最简单的,也要十块钱。即使是溺爱我,我也耍赖打泼了好几次,她仍然是不可能拿出十块钱给我买玩具的。

 年幼的我开始体会到了贫富差距的无情,在做梦的时候都想着拥有一个自己的机器人。

 “斌子,今天不给你玩。”

 “你自己去买啊。每天都要我的给你玩。”

 “就是,总是玩我的,自己买不起,穷鬼。”

 童言无忌,却也足够伤人。那天下午,当我死乞白赖地求着其他孩子给我玩一会儿的时候,终于遭到了他们的厌烦和无情的拒绝。那些嘲讽和鄙视的脸让我浑身发抖,我屈辱地跑回家,脸涨得通红,几乎快要哭出来。当我再一次看到那只亮晶晶的罐头瓶时,再也无法抗拒惑。

 那时的我不是不知道对错。我知道什么事情是对,什么事情是错。但意志力薄弱,完全没有自制力可言,很多事情明知是错的,但就是忍不住去做。

 现在的我就看着那个罐头瓶子,浑身哆嗦。我知道不应该拿,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得严严实实的硬币和纸币,那些亮晶晶的一分一角,都像是一张张讨好的笑脸,向我招着手:来啊,拿我去买东西。

 上次帮妹妹数钱的时候,已经有九块多了。又过了个把月,应该满十块了吧?

 罐头瓶里的钱在我面前开始变形,一会儿变成机器人,一会儿变成汽车,飞机或者坦克。当我不由自主地想要触摸它们的时候,它们却变成了一张张扭曲而丑恶的脸,带着鄙视和不屑。

 妹妹不在,也不在。妹妹从来没有想过把这只罐头瓶藏起来,因为几乎根本不管她的死活。只有我知道这个罐头瓶,知道这些钱。那小小的心里,大概从来也没有想过防备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跳起来,抓起罐头瓶子,藏在怀里的衣服下,一溜烟跑出了家门口。

 不久之后,我花掉了以前难以想象的一笔巨款。除了一个最便宜的,能简单变形的机器人,甚至还有多出来的钱让我买一。我叼着冰,抱着机器人得意洋洋地找到那些孩子,开始砰砰砰地互相发激光和大炮。但我屡次走神,屡战屡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烦躁。有生以来最昂贵的一个玩具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玩。头刚刚偏西,我就不耐烦地抓起那个机器人,对其他孩子们喊道:“我要回去了。”

 并没有谁在意我的离开,他们马上就热火朝天地再次开始战斗。我无打采地走向村口,心情紧张而又恐惧。

 我偷了钱,我是个贼,我一时间突然不敢回家,逡巡着来到村口,想看看家里的动静。但我看到的却是妹妹那小小的身影,她蹲在路边,垂着头,缩成小小的一团,瘦小的肩膀剧烈地动着。

 据说,说谎和欺骗是人类的本能,而那个时候的我本能地觉得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心虚但勉强迈动脚步走上前去,远远地喊道:“心儿,怎么了。”

 稚的小脸猛然抬起,泪水已经糊满了脸蛋,在斜下闪闪发亮。失去了清脆的嗓音沙哑得像一把锉刀,锉得我我心脏一阵阵剧烈地收缩。

 妹妹已经哭得声嘶力竭,红肿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绝望,看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哥哥,我的钱、没有了。不见了。”

 我手足无措,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这个是我的妹妹?被打骂的时候,她没有哭过。被饿饭的时候,她没有哭过。被顽童欺负的时候,她没有哭过。被恶犬和大鹅追逐的时候,她没有哭过。

 我几乎都以为她根本就不会哭了。

 但她就在我面前哭着,哭得年幼的我难以忍受。手中的机器人像着了火一样灼烧着我的手掌,我几乎忍不住把它丢掉。我慌乱地抬起手臂擦她的眼泪,同时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有,就没有了…你别哭…”

 但妹妹只是个孩子,终究只是个孩子。那个时候的她恐怕也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吧?她不再像往常那么倔强,而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耍起小子来:“不行,不行。哇哇…我要和哥哥一起上学。就要!就要!”

 我知道是自己做的坏事,也知道必须做些什么。我藏起机器人,喊道:“你要上学,我跟说去。”

 妹妹这才止住哭泣,肿起的眼睛努力睁大,看着我噎着问道:“可、可以吗?、会答应吗?”

 我那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做错了事,不敢承认,那就必须作出补偿。我毫不犹豫地拉着她的小手,往家里跑去:“我一定要让答应。”

 “说了没钱给你上学…”仍然那么暴地拒绝了妹妹哭泣着的哀求,但这一次,我坚定地站在了妹妹这边。

 我心中的内疚是那么强烈,我不允许自己失败。所以我焦躁地打断了的话:“,你让心儿上学嘛,我想和她一起上学。”

 “斌子,你别胡闹,你爸一个人在外面给人打零工,挣不了多少钱,以后还要给你盖房子,娶媳妇…”焦急不安地劝说着我:“这丫头以后总是要嫁给别人家的…”

 我当然不会被这些我还不能理解的事情说动,干嚎起来:“哇哇——我不要娶媳妇,我只要心儿和我一起——哇——”

 妹妹也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我不嫁给别人家,我嫁给哥哥。”

 不理妹妹,却对我毫无办法,颤巍巍地走向我,急得直拍大腿:“斌子!你讲理…”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在面前耍赖,事后想起来却不觉得羞或者惭愧。会耍赖有时候也是好事。至少那一次是。

 我开始在地上打滚,用脑袋撞墙,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不管,我就要,就要,就要。你不让心儿上学,我也不上学了。我去做贼!去讨饭!哇哇哇——”

 “哎哟我的小祖宗喂…”急得满头白发竖立:“你起来,起来。我明天去镇上给你爹打电话…行了么,小祖宗…”

 不久之后,父亲破天荒地第一次在初秋的农忙时节赶回了家里。听完我们的话之后,他轻轻地说道:“娘,娃儿要上学,就让她上呗。”

 “国子啊。”抹着眼泪:“你一个人在外面做,要养两个娃儿上学,吃不消的…”

 我那时体会不到父亲的艰难,但现在回想起来,父亲那时候只不过三十多岁,但我清楚地记得,他的两鬓已经悄然斑白。

 父亲垂着头,慢慢地说道:“上个小学初中,现在也花不了什么钱…至少让娃儿都学个认字,识数…我就是没文化,别人可以进工厂打工,我做不了…上次还被坑了两百块钱工钱…”

 他抚摸着我和妹妹的脑袋,叹着气:“我没本事。做爹的一场,说不得,拼了命罢了。”只是流泪,却没有再说话。

 于是,不久之后的那个初秋的早上,九岁的我和七岁的妹妹一起走出了家门。

 金色的朝阳照在我们身上,我第一次发现,两年前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小东西,已经有些不一样了。

 她比初次见面时乌黑亮泽了不少的头发梳成整齐的小辫,稚气的脸蛋被朝阳勾勒出精致秀美的轮廓。大而且亮的眼睛装满了幸福和期待,秀气的小鼻子和淡红的双已经清晰地预示出了她将来的美丽。

 小小的身体后背着一个新书包。这本是买给我,让我把旧书包给她的,但我心中有愧,死活不要。

 她总算在两年来第一次穿上了不是我的旧衣服,而是父亲离开之前为她买的一条新裙子。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那个总是脏兮兮的,脸上始终带着伤痕的小东西,竟然会变成这么漂亮的存在。

 而这个漂亮的小东西正拉着我的衣袖,亲亲热热地叫着:“哥哥,哥哥。”我却并不那么高兴,因为我心里始终记着那只被我偷偷扔到不知什么地方的罐头瓶。

 虽然妹妹是因为我的帮助才得以上学,但我自己做的事情仍然存在。我们踏着珠走了一段,我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涨红了脸,也不敢看今天格外好看的妹妹,期期艾艾地说道:“那个,心儿,我有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呀?”妹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我。我更觉无法再继续忍受,看向远方飘着薄雾的田野,轻声道:“对不起,那个,你存的钱,是我拿去买玩具了。”

 妹妹没有说话,我羞愧,自责,但又莫名地觉得恐惧,我突然害怕妹妹会看不起我这个哥哥,害怕她鄙视我,害怕她不理我。

 我脖颈僵硬,想要看看妹妹,却又不敢,当我终于再次出声叫她的时候,滚烫的脸颊突然被什么软软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接着,便是那稚清脆,像朝阳一样明亮得不带任何阴影的声音:“谢谢哥哥。帮我和爸爸说,让我上学。最喜爱哥哥了。”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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