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狮吼时炎凉历尽 鹿鸣日丽
话说嘉兴知县⾼成璧,居官清慎,断事廉明,三年考谕,奉旨钦取进京。
起⾝四、五⽇前,⾼公与夫人商议道:“前⽇收养这两个孩子,幸俱长成聪慧,皆认你我为⽗⺟,竟不知另有个⽗⺟在哪里。但收回之时,从未说破,⻩家老夫人至今尚在睡梦里,我
遣人去通消息,恐反起疑端。若更不别而去,使彼不知二子下落,予心何忍?”
夫人道:“此亦何难。只令假说我家姐小久慕⻩姐小妙才,要求写把诗扇,吩咐妇人进去,随机应变,私对翠楼说之,使之放心,便可远去。”
⾼公道:“有理。”随即差一个家人,备下几⾊礼物,送到⻩府来。
此时⻩夫人染些微恙,不去起⾝,即命翠楼接待,收了礼物,摆酒款待来宾。
那妇人看见无人在旁,备细将老爷、
进京,要带两个孩子去的意思,对翠楼说明⽩了。翠楼口虽不言明,心下十分感
那⾼公。⽟娘悄与翠楼斟酌过了,私写下一封字,附寄孩儿,又回送许多物玩、诗扇与⾼
和姐小。妇人谢别而去。
从此⽟娘、翠楼,遂不下楼,供奉⽩⾐大士,终朝礼佛看经。凡有来说亲,俱不应允。⻩公夫妇见她才⾼,不能轻就,也不強她。直到二十四岁上,老夫
两个要通她纳婿,⽟娘道:“必才如邵解元者方可,不然宁可终⾝不字。”再
她时,就要秃发为尼起来。⻩公只得停了此念,还差人四下通访邵解元踪迹。后来家人回复⻩公,说那解元合宅男女,随同乐公弃官逃遁,已有令旨追究。⻩公将此言,说与女儿。
⽟娘道:“且再看几年,有什么消息。”自此⻩公竟丢了这念,任⽟娘决志不提。
却说⾼公进京,选了吏部给事中,便把卢杞奏了一本,就削职归家,优游林下。过了几年,他公子⾼旷年已十九,満腹文章,此时带回的两个孩儿,也有十四岁了,
罗经史,笔走珠玑。是年三个生学,一齐⼊泮,一个唤作⾼邵才,一个唤作⾼邵学。亲友填门拜贺,⾼公十分
喜。
那⽇席上有个同年乡绅武陵源,原任山西观察,丁忧在家。他曾见过二⾼的文字,是将来大人物,心下
将季女琼碧择配⾼邵才为婿,就央个庠友肖韶美达知⾼公。⾼公应允,要选吉⽇行聘。只有武公夫人蔺氏,是个极不贤的长⾆妇,访知⾼公是个穷官,不肯与他联姻。因武公夸说女婿才貌,又蔺氏有个亲弟兰廉侯,从旁经口赞扬,因此蔺氏勉強从了⾼公。送了聘来,回聘极其丰盛。
不意定亲后一年,遇着荒年,⾼夫人程氏又患疾而亡,⾼公家业⽇渐陵替。
武公虽时有所赠,究竟坐吃山空,岂能长继?武公见此光景,说请邵才来家读书。
蔺氏见女婿虽生得清秀,只是寒喧之气
人。初来二、三月,也有三分礼貌相待,以后渐渐待慢起来。武公又私下把些东西与女婿寄送⾼公,被蔺氏得知,便与武公大闹一场,遂十分厌起⾼邵才来。
这邵才生
又是极孝的,在制中通⾝布服,终⽇愁颜不改,又不茹荤,渐渐⻩瘦起来。凡是讨茶饭时,蔺氏口里只说讨去与病鬼吃。这些家人、妇女,见主⺟轻慢他,个个都学起样来,当时也不叫相公,到人背地只唤他是小⾼,每每故意使他听见。只有武公到底敬他,见这个蔺氏这般光景,心下着实不安,就要选择吉⽇,把女儿配合,使女婿有所依托。蔺氏嚷道:“他家也是做官的,难道不知理数,六礼未修,如何就要做亲?”
武公主意定了,也不顾蔺氏嚷闹,竞选定九月十三⽇戍时合卺。蔺氏将礼物不置,只这随常⾐服,若平⽇有几件好⾐服,并那零星物件收好,又不许在正房屋里住。武公被闹不过,只得把书馆将就与他做卧房。到得吉夕临拜堂时,蔺氏又骂道:“瞎眼老贼,好端端的女儿,编拣这样穷鬼嫁他。我看他嘴脸不饿死就够了,还要指望发迹。”
三朝款待娇客时,各亲俱来相会。这蔺氏的大女婿洪监生,是洪內翰的儿子,是百万之富的。二女婿是都堂呼延禄之子,叫作呼延升,文理欠通,竟买个举人在⾝上。这⽇来会亲时,跟随女婢,好不齐整。只有⾼邵才一贫如洗,寒气
人。
二位阿姨晚上,到小妹房內看看,两家有二十余个丫环、啂⺟辈,跟随拥进。⼊房里冷冷清清,不像模样,都掩口而笑,蔺氏故意把些冷言嘲笑,琼碧只是忍气呑声。
原来蔺氏是个小家出⾝,
只爱奉承富贵,搬是非的人。大姊妹两个都晓得做娘的
子,平⽇极力哄骗⺟亲。这琼碧生
是个端贞的女子,比两个姐姐多识几个字,文理最通。一向姊妹们是同面不同心的,所以今⽇同⺟亲也三言两语的讥笑,琼碧心內暗暗叫苦。且喜夫妇俱是少年美貌,男
女爱,十分相得。⾼邵才虽新婚,而⽇夜书声不辍,半夜方眠,武公听了,深自叹服。惟蔺氏管待邵才,茶饭不得荤酒。无分上上下下,除了武公,没一个不怠慢他。过了半年,不知受了许多不堪光景。
一⽇是二月十二⽇,乃武公五十岁的诞辰,亲戚都来拜贺。洪家呼延家送的是彩缎金爵,约有二十余⾊,⾼家不过是烛面鞋袜之类。蔺氏故意把大女婿、二女婿、三女婿之礼物,摆在桌上,逐样指明是某家的,与众人看来看去,要使⾼邵才夫妇没趣。
晚上酒席散后,大家进来拜谢。这洪、呼二家面前,也有斟茶献酒的,也有掇汤伺候的,惟有⾼邵才撤出半边,无人理他。种种炎凉势利,只为蔺氏做了这样子,下人便奉
主⺟之意,顺风使来,不怕⾼邵才夫
二人志气辍了。
一⽇⾼邵才发个念头,要到长安去走一遭,或者博得功名到手,破破势利闲气。夫妇到⾼公处,将岳家事情细细述与⾼邵学听了,兄弟两个抱头大哭一场。
⾼公听见,不知为什么缘故?私下去问⾼邵学道:“你哥子回家,何故悲惨?”
邵学就把哥子的话,转达⽗亲。
⾼公叹道:“这也是命之所招,只索忍耐罢了。虽今年秋场在即,娃子家六、七里路,从未出门的,如何好去得。”遂唤邵才到面前来劝慰他。邵才落了几点泪,跪下告道:“孩儿不孝,不能侍养⽗亲,志
远游。”
还未说完下句,只见外面传个帖儿进来,说有福建来爷到。⾼公看时,写是寅年弟来之安拜⾼同年的。进士出
,相叙寒温,促膝谈心。原来这来公是福建汀州人,⾼公同年进士,又同在吏部观政,与⾼公意气相投。原任刑部左给事中,今服満进京,特来相谒,匆匆就要开船。
当下⾼公留他便饭,三个公子都出来相陪。那来公自目不转睛,把年侄只管看,对⾼公称赞道:“如何老年兄,有这般好令郞。”⾼公谦逊了几句,直谈到晚,⾼公便留来公宿在家下。邵才对⾼公道:“来年叔此去是直到京的,孩儿不如附了他船去,还赶得及秋试,到彼时只图个进场之策便了。”
⾼公道:“若得赶这个便去,我便十分放心。”⾼公随将此意说于来公。来公喜道:“这是妙极的事,盘费都在小弟⾝上,不须年兄费心。”⾼公称谢。
夜深即寝,邵才随⽗亲到里面来。只见⾼公取一个拜匣在面前,嗔二子过来说道:“我儿,你听我说,你二人是我螟蛉之子,你还有嫡亲⽗⺟。今我说明⽩与你听,你须博得功名到手,图得一家骨⾁完聚方好。”便将他⽗亲避难
由,与那⺟亲守志不字之始末,细说一遍。然后开匣取出一本雪梅集来道:“这便是你⽗亲从前的制做。”又取出一个小封套来,有字两封。又道:“这是你亲⺟的手迹。”
二子接了,跪了拜谢道:“蒙⽗亲抚养成人,孩儿一向未知就里,今⽇方晓来历。”
⾼公道:“你二人只要功名早就,快快访你⽗亲的踪迹要紧。”挽了他二人起来,⾼公吩附邵才道:“你今可去向媳妇说知明⽇要去的事,也好打叠行囊,收拾些路费,省得明⽇起⾝时,匆匆不及。”
邵才领命,连夜归去,对琼碧说了。琼碧料阻他不住,自听他去,夫
二人说了夜一话。天明起来,琼碧收拾她钗细之类,约有五十金,付与丈夫,叫他变卖为途中之费。邵才又叮咛,不要与丈⺟说明,在房中点检停当了行囊,就去书房里拜别,武公错愕问道:“贤婿为何忽想远游?”部才推辞对曰:“承家严之命,送来年叔上京,不久就回。”
说罢,拜辞武公要行。武公在拜匣內取出⽩银三十两,赠为路费。邵才收了,别过武公,又对琼碧说几句心腹话,忍泪拭眼,叫人挑了行李归到家里。⾼公见邵才来,便问:“行李可曾修齐备了么?”邵才指一指道:“我已叫人挑进来了。”
便拜辞⽗亲,且又到⺟亲灵前拜过了。然后兄弟拜别,将那本雪梅集,上下分开得两本,各执一卷在⾝,又将⺟亲写的字,也带一幅在⾝边。一路同来公设个计策,认他是⽗子,随任观场。吏礼二部都批准了。⾼邵才因改作来邵才,⼊试中式第五名。好不得意,感
来公不尽。到十月初各省解到乡试录,来邵才把江南试录一看,方晓得⾼邵学中第九名,⾼旷中十二名,两个兄弟俱登乡榜,那来公老大喜之不胜。
一⽇有个同年乐志彬来拜,见桌上半本雪梅集,便问道:“年兄这集从何而来?”邵才答道:“偶从一处得来,年兄曾会此人否?”乐志彬道:“可惜好个风流解元,一别十五秋,如今不知飘流何处?”来邵才忙问道:“年兄何处相会?
他又何年相别?致叩始末。”乐志彬就把邵十州始末细细说了一遍。今等邵十州被李道人神风吹去一十五年,未知下落。今卢杞已遭贬死,朝廷尽赦那为卢杞贬降员官,前月初十⽇已奉有司贡衙取出一折纸来,看却开得明⽩:
都御史冯之吉,起用吏部左侍郞。
左舂坊欧
渐,起用国子监祭酒。
兵部尚书霍达赠少师,荫一子。
吏部给事中⾼成璧,起用太常寺正卿。
淮安知府乐为菁,起用嘉兴道御史。
龙城知县郁有道,起用嘉兴府知府。
锦⾐卫都指挥费而隐,起复原官。
锦⾐卫千户陆尚质,起复原官。
解元邵十州准复会试。
⾼邵才看罢,乐志彬道:“卢贼时自为受害的员官共九十七名,只此八员,是因邵老叔连累的,今尽行升转。诏到之⽇,即期赴任。家君此时,想已到越矣。”
邵才问道:“年兄为何不在本省乡试,却在北场⼊闱?”
乐志彬道:“小弟随家严同邵老叔避难江右一十五年,至今年正月李道人来说,夜观星象,妖气尽消,文星独显,诸公可以出头。故此邵老叔自同李道人从吴越一路寻他令郞去了。家君同小弟到淮安驻⾜,打发小弟进京观圣,就援例⼊场,故得附骥尾来。”
邵才肚里已是明⽩,邵卞嘉是我亲祖,已有后信在吴越了,但不知⽗亲在何处?心下踌躇。乐志彬道:“年兄何用费思。”来邵才道:“小弟是邵氏至戚,急切不得去见他,所以沉思。”乐志彬道:“今圣恩准十州会试,他明年自然来京会试,那时就可相会了。”来邵才道:“此言有理。”只得安心住在长安,待会试过了,寻取⽗亲。
未知得见他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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