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礼侞媪既毕,悲喜
并。媪一一究吾行止,乃命余坐,谛视余面,即以手拊额,沉思久之,凄然曰:“伤哉,三郞也!
设吾今⽇犹在彼家,即尔胡至沦⼊空界?计吾依夫人之侧,不过三年,为时虽短,然夫人以慈爱为怀,视我良厚。一别夫人,悠悠十数载,乃至于今,吾每饭犹能不忘夫人爱顾之心。
先是夫人行后,彼家人虽遇我恶薄,吾但顺受之,盖吾感夫人恩德,良不忍离三郞而去。迨尔⽗执去世之时,吾中心戚戚,方谓三郞孤寒无依,
驰书⽩夫人,使尔东归,离彼-獠。讵料彼妇侦知,逢其蕴怒,即以藤鞭我。斯时吾亦不
与之言人道矣!纵情挞已,即摈我归。”
媪言至此,声泪俱下。斯时余方寸悲惨已极,顾亦不知所以慰吾侞媪,惟泪涌如泉,相对无语。余忽心念侞媪以四十许人,触此愤恸,宁人所堪?遂強颜慰之曰:“媪毋伤。媪育我今已成立。此恩此德,感戴何可言宣?余虽心冷空门,今兹幸逢吾媪,借通吾骨⾁消息;否即碧落⻩泉,无相见之⽇!
以此思之,不亦彼苍尚有灵耶?余在幼龄,恒知吾⺟尚存,第百思莫审居何许,且为谁氏。今吾媪所称夫人者,得非余生⾝阿⺟?奚为任我孑孑一⾝,飘摇危苦,都弗之问?媪试语我,以吾⾝世究如何者。”
媪既收泪,面余言曰:“三郞居,吾语尔:吾为村人女,世居于斯,牧畜为业。既嫁,随吾夫子,⽇出而作,⽇⼊而息,其乐无极,宁识人间有是非忧患?村家夫妇,如⽔流年。
吾三十,而吾夫子不幸短命死矣,仅遗稚子,即嘲儿也。是后家计⽇困,平生亲友,咸视吾⺟子为路人。斯时吾始悟世变,怆然于中,四顾茫茫,其谁诉耶?
“一⽇,拾穗村边,忽有古装夫人,珊珊来至吾前,谓曰:‘子似重有忧者?’因详叩吾况。吾一一答之,遂蒙夫人怜而招我,为三郞侞媪。古装夫人者,诚三郞生⺟,盖夫人为⽇本产,⾐制悉从吾国古代。此吾见夫人后,始习闻之。
“‘三郞’即夫人命尔名也。尝闻之夫人,尔呱呱坠地,无几月,即生⽗见背。尔生⽗宗郞,旧为江户名族,生平肝胆照人,为里
所推。后此夫人综览季世,渐⼊浇漓,思携尔托
上国;故掣尔⾝于⽗执为义子,使尔离绝岛民
,冀尔长进为人中龙也。明知兹事有⼲国律,然慈⺟爱子之心,无所不至,乃亲自抱尔潜行来游吾国,侨居三年。忽一⽇,夫人诏我曰:‘我东归矣,尔其珍重!’复手指三郞,凄声含泪曰:‘是儿生也不辰,媪其善视之,吾必不忘尔赐。’语已,手书地址付余,嘱勿遗失。故吾今尚珍蔵旧簏之中。
“当是时,吾感泣不置。夫人且赐我百金,顾今⽇此金虽尽,而吾感
之私,无能尽也。尤忆夫人束装之先一夕,一一为贮小影于尔果罐之中,⾐箧之內,冀尔稍长,不忘见阿⺟容仪,用意至为凄恻。谁知夫人行后,彼家人悉检毁之。嗣后,夫人尝三致书于余,并寄我以金,均由彼妇收没。又以吾详知夫人⾝世,且深爱三郞,怒我固作是态,以形其寡德。
怨毒之因,由斯而发。甚矣哉,人与猛兽,直一线之分耳!吾既见摈之后,彼即诡言夫人已葬鱼腹,故亲友邻舍,咸目尔为无⺟之儿,弗之闻问。迹彼肺肝,盖防尔长大,思归依阿娘耳。嗟乎!既取人子,复暴遇之,吾百思不解彼妇前生,是何毒物?苍天苍天!吾岂怨毒他人者哉?今为是言者,所以惩悍妇耳。尔⽗执为人诚实,恒念尔生⽗于彼有恩,视尔犹如己出。谁料尔⽗执辞世不旋踵,而彼妇初心顿变耶?至尔无知小子,受待之苛,莫可轮比。顾尔今亭亭⽟立,别来无恙;吾亦老矣,不应对尔絮絮出之,以存忠厚。虽然,今丁未造,我在在行吾忠厚,人则在在居心陷我。此理互相消长。
世态如斯,可胜浩叹!”吾媪言已,垂头太息。
少须,媪尚
有言。斯时余満
愁绪,波谲云诡。顾既审吾生⺟消息,不愿多询往事,更无暇自悲⾝世,遂从容启媪曰:“今夜深矣,媪且安寝。余行将孑⾝以寻阿⺟,望吾媪千万勿过伤悲。天下事正复谁料?媪视我与嘲儿,岂没世而名不称者耶?”
既而媪忽仰首,且抚余肩曰:“伤哉,不图三郞羸瘠至于斯极!尔今须就寝,后此且住吾家,徐图东归,寻觅尔⺟。吾时时犹梦古装夫人,旁皇于东海之滨,盼三郞归也。三郞,尔尚有阿姊义妹,娇随娘侧,尔亦将闻阿娘唤尔之声。老⾝已矣,行将就木,弗克再会夫人,但愿苍苍者,必有以加庇夫人耳。”
翌晨,
光灿烂,余思往事,历历犹在心头。读者试思,余昨宵乌能成寐?斯时郁伊无极,即起披⾐出庐四瞩,柳瘦于骨,山容萧然矣。继今以后,余居侞媪家,⽇与嘲儿弄艇投竿于荒江烟雨之中,或骑牛村外。幽恨万千,不自知其消散于晚风长笛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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