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概宁致显得比自己小一些,别人会以为他是自己的弟弟之类的,姐弟出行也是常见之事,没有人会戳戳指指,在背后说闲话。
但是不管怎么样,也不会有人想到这是父亲的恋人和儿子,不会有人想到这个女人还和那个少年的父亲有着很深的关系。“天气这么晴朗,那边真的在下雪吗?”宁致眺望着午后阳光里闪亮耀眼的高楼大厦,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执袂回答说“穿过隧道,那一头就是另外的世界。”经过大宫和高崎之后,就要进入长长的隧道。隧道上面的三国山脉把日本海与太平洋分隔开。冬天,从日本海吹过来的
的风和云被三国山脉阻挡,变成雪降落下来。
最先降雪、积雪的地方就是新泻一带。乘务员检票之后,中断的话题又续了上来。执袂指了指宁致的左耳“很适合你。”那漂亮的雪花图案,仿佛变得愈发的清晰起来,闪着明亮的光。
“被爸爸发现的时候,我骗他说是自己打工赚钱买的。”看着宁致缩起脖子笑的样子,执袂突然意识到这次几乎是绑架了宁致,派宁致到机场来的明远会不会担心儿子,因为一下子失去了儿子的音讯?然而要执袂打电话给明远告诉他宁致和自己在一起,又实在太困难了。
大概是快要穿过隧道,到达雪国了,宁致的双眼闪着亮光,那股子兴奋和略微的紧张不安,执袂感同身受。列车驶离都市,在上州的原野上奔驰着。小说《雪国》开篇的第一句就是“穿过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这景象在七十年后的今天,会不会仍旧没有产生任何变化呢?执袂的身体微微向左倾斜,靠近宁致。这时,宁致的右手猝不及防地握住了她的左手,执袂回过头去,正对上宁致炯炯地凝望着自己的眼神。
可能是星期天下午的缘故,车厢里的乘客很少,斜后面和前面隔两排的座位上各坐着一对乘客。
刚刚才在车内检查过车票,乘务员大概不会过来了。想要转移视线却感觉自己的目光仿佛被宁致的眼神
住了一样无法挪动分毫的执袂,只能就这样继续和宁致目不转睛地对望着,心跳得很快或者呼吸变得很急促之类的宛如是卡门进行曲的前奏,执袂感觉到自己和宁致正被川端康成笔下的那个梦幻的非现实的世界紧紧牵连在一起。
随之幻觉般地看到的无数七彩的花瓣在苍茫的大雪中旋转着坠落,让执袂无法忍受了似的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很快也跟着站起来的宁致冷不丁地开口说道:“我想考本地的大学,不是因为离不开爸爸,而是因为离不开你。”
瞬间,列车进入长长的隧道,随着列车前进的轰隆声,车窗完全掩埋在黑暗之中。仿佛没有尽头没有星光的黑暗里,执袂看到宁致左耳闪闪发光的白银耳环,那上面雕刻的雪花,宛如真正的雪花一般在黯淡的沉寂中翩翩起舞。
看到那雪花飘舞的模样,执袂一下子生出一股勇气。马上就会出现一片银装素裹的白雪世界。这样想着,执袂猛地抱住了宁致。
然而,也只是拥抱而已。执袂也觉得自己太唐突了,等她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环抱住了宁致,额头抵着他的
膛,双手抱拢了他的纤细的
部。
宁致则硬生生地站着,直直地在身体侧边垂着双手。低着头的执袂看不到他的表情。有时候男人和女人之间发生点什么,无关感情,只是当时的气氛的驱使而已。
执袂想起林青沼说过的这些话。并不是因为喜爱宁致,而是因为眼下的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川端康成式的气氛导致了自己拥抱了宁致这样的结果。
虽然把一切都怪在川端康成的身上,显得有些自我安慰,但是无疑气氛是促使自己拥抱宁致的重要原因。
当然也有宁致刚刚猝不及防地说出来的那句类似于表白“我喜爱你”的话的原因在里面。然而旋即,执袂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面对着在自己的拥抱之中乖乖地杵在那里的宁致,执袂没办法把原因归结到别处。
还是应该老老实实地承认,在宁致的身边,她真真实实地感受到,自己是按捺不住那份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对宁致的爱才踏出这一步的。
执袂终于松开了抱着宁致的胳膊,宁致还是没有动弹,没过多久,列车穿过漫长的县境隧道,进入了一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世界。***
被高大的雪墙遮挡,两旁的原野自然看不见,连远处山脉的轮廓也无法看清楚。预定的旅馆是很典型的大和建筑,说是根据当地豪族宅邸重新装修、改建而成的。
只有正面的门口和左右的休息室还保留原样,那像是凤凰翅膀一样张开的走廊和内客厅的后来增加的,不过黑漆柱子、梁和白色墙壁的颜色搭配依然继承原来的风格。
出租车到达旅馆入口的长条房屋时,雪还在下,但院子里的踩脚石经过化雪用的管道热水的冲洗,黑魆魆地排列在雪地里。出租车司机说这雪大概会下一个晚上,宁致立马产生了一种自己即将被包裹在白雪的世界里的感觉。
旅馆掌柜动作熟练地从车子的后备箱中取出行李。宁致顺着执袂凝望的方向,看到长约十米的长条形房屋门的上面以及本馆的屋顶上都积着厚厚的雪,一部分简直变成了雪做的屋檐,仿佛随时都可以落下来。
“请脚下留神点。”在掌柜的带领下,宁致和执袂走进旅馆。程亮发黑的地板走廊的正面是表示具有武士规格的门口铺板,铺板上摆着横书正门二字的屏风,前面的墙壁上书写着旅馆的由来说明,并排挂着灯笼。
正门后面的休息室是江户中期的中门构造形式,从这儿沿走廊往左,拐过两道弯,来到今晚住宿的房间。
“
光临。”带路的旅馆女佣穿着素雅的灰色和服,年纪很轻。房间与休息室连在一起,有十五六张榻榻米那么大,中间摆着的黑漆桌子也好,靠拉门的被炉也好,都很有川端康成笔下的雪国旅馆的感觉。
正想着这应该是双人房,大概是父亲预定好了和执袂一起共度良宵的,宁致看到女佣把房间两面的赏雪拉门打开,可见铺着地毯的廊檐的玻璃窗外有一口被积雪覆盖的池塘。
宁致仿佛被吸引了一般地走到廊檐上,出神地望着正对面偌大的池塘边左右各有的一个小
泉,
泉旁边没有解冻,还残留着些许水面,显出温暖的黝黑色。
身后传来执袂用
语对女佣吩咐的声音,听不懂
文的宁致猜都猜得到,执袂是要再开一个房间。
果然,很快女佣就带着他到了走廊尽头的一个西式的房间去了,这个房间离执袂住的房间相当的远,几乎要绕过整个庭院,也不知道执袂是不是故意欺负他听不懂
文,对女佣说什么“让他住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之类的。无论从哪个方向,隔着走廊的窗户都可以看见中间庭院的积雪高高地堆积着,上面散落着蒲草和松枝。晚饭也没有和执袂一起吃,餐后宁致一个人去了男女混浴的
天温泉。
周围用石头砌起来呈现出圆形的
天温泉直径达到了五六米,岩石堆附近
出来的温泉水水温比较高,宁致正想靠过去,突然发现隔着两三个面目模糊的人影,水比较热的那部分,闪现出执袂清晰的脸庞。
夜空仿佛要倾家
产似的,拼命地不停地飘着雪。宁致把视线从执袂的脸上转移开,仰望着天空。明明很想靠近,但是却好像被施了咒语一样无法靠近。毋庸置疑父亲就的那个咒语。
宁致再次隔着人群凝望着把脑袋靠在石头上闭起眼睛来的执袂。他一直以为执袂是睁着眼睛的,但仔细一看,那却是她长而浓密的黑睫
,飘洒的雪花落在她的乌黑睫
上,瞬间就融化了。
变故发生在晚上十二点的光景,差不多
迷糊糊睡着了的宁致突然被走廊上一长串凌乱的脚步声吵醒。
感觉像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踉跄而来,而且毫无疑问是执袂的脚步声。随即宁致听见执袂对着自己的房门一顿猛敲,觉得不够似的还用力踹了一脚。
刚刚把门锁打开,宁致就感觉自己被迫不及待地用力把门往外拉的执袂就这么连同门把一同被拉了出去。紧抓住他
前的执袂,朝他的脸上“啪”地一声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要恶作剧,也该有个限度吧?”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扇得倒在地上的宁致,捂着脸回过头来无言以对地茫然看着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又不知什么原因而怒发冲冠的执袂。
“你爸爸明明是出了车祸!为什么不告诉我?”看到打算再次冲上来捉住自己的执袂,宁致本能地慌张地站起来,并朝房间里头逃跑。气势汹汹的执袂见状,当然是毫不考虑地便向前追去。
“别想逃!”无可奈何的宁致被追到房间尽头的墙壁,无处可逃,便干脆转过身来,手仍旧捂着痛得不行的脸,瞪着那个完全失去理智的也不知道从哪儿来这么大力气的女人,仰起脸问:“你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听了这番话,看起来心里更加火大了的执袂耸着肩膀冷笑起来:“你还想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吗?”
看准了执袂想要再次将自己捉住、打算再赏一拳时,宁致用双手控制住她的两个手腕,翻转过来,把她压制到自己身后的墙壁上,不顾她摇头晃脑的
烈反抗,只是低头瞪着她好像哭过的透红的双眸。
“我根本不知道爸爸出了车祸;就算我知道,我又为什么要瞒着你?”宁致还觉得自己好端端地莫名其妙地就被扇了一个耳光,实在够委屈。
本以为执袂是回答不出来的,可是没想到借着酒劲,已经肆无忌惮的执袂扬起了下巴,直直地看着宁致的眼瞳,很快地回答:“因为你喜爱我。你想代替你爸爸和我一起旅行。”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半夜三更冲过来扇了自己一巴掌。被这句无礼之极又荒诞绝伦的话气得怒不可揭的宁致,承受不住自己怒气似的后退一步,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啪”地一声,回了执袂一耳光。
同样也被吓蒙了的宁致愕然的视线和捂着脸茫然地看过来的执袂的目光
集在一起的下一秒,眼泪溢出眼角的执袂低下头,飞快地冲出了房间。
因为担心执袂更加担心出车祸的父亲而一个晚上基本上没有阖眼的宁致,等东边的天空
出鱼肚白的时候就爬起来收拾行李。
下了一夜的雪在黎明最寒冷的时候,反而停歇下来,庭院里石灯笼上的雪帽子有些向左倾斜,好像随时都会坍塌下来一般。
执袂得知了父亲出车祸受伤的事情肯定今天早上就会急匆匆地赶回国,为了不和她又撞到一起,宁致想干脆自己下午再回国去好了,幸好身上还带着父亲给的信用卡,买回国的机票是没有问题的。
早餐之后收拾完房间的女佣过来,把一个白色的大概是装着钱的信封递给宁致,用英语说是那位女士拜托她转交给他的。
执袂还考虑到了自己可能没有钱回国,宁致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只是默默地捏住了人民币
得满满的白色信封。
信封的左上角还印着漂亮的粉红色雪花形状。胡思
想的上午终于过去,完成任务似的快速解决午餐的宁致,拿好不多的行李,也就是前一天买的一些换洗衣物和纪念品之类的,准备离开旅馆之前还情不自
地走到了执袂所住的那个房间。
或许那里还残留着执袂的气息也说不定,打了执袂之后,宁致对自己突然失去了信心,也产生了很强烈的结束了的感觉,心痛,这种不常有的感觉侵袭了他的身体。
在执袂曾住过的和式房间的拉门前呆站了不知多久,身后传来的滞重的脚步声也没有打扰他的宁致,被拍了拍肩膀回过头去,才知道原来那缓慢地挪动脚步走近来的人居然是还没有回去的执袂。
站在门前的宁致挡住了路,所以执袂无力地伸手将他推开。在打算将钥匙
入拉门门锁时,执袂一连试了三次都没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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