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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捧杀(下)
 “建侯之典,岂独于懿亲;茅土之荣,必覃于茂绩。侍中上柱国齐国公敬晖、侍中上柱国谯郡开国公桓彦范、银青光禄大夫守中书令兼修国史上柱国汉郡开国公张柬之、银青光禄大夫中书令博陵郡开国公崔元晖、中书令兼检校安国相王府长史上柱国南郡开国公袁恕己等:

 早竭忠谠,夙罄腹心。在身喻于股肱,在物均于舟楫。除凶而殄逆,更安社稷之基;策命而襃崇,爰申建侯之宠。敬晖可封为平郡王,彦范可封为扶郡王,柬之可封为汉郡王兼特进,勋及食实封各如故。玄晖可封为博陵郡王,恕己可封为南郡王。仍令准例朔望朝参,便即不须推让。主者施行。”

 区区两百余字,却似一道惊雷,圣旨宣罢,金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皇帝的这道旨意惊呆了。

 李显看了看金殿上的群臣,完全不似平一般目中无人聒噪不休,一丝快意的冷笑不倏然掠过他的双眸,几个月来他在功臣们面前所受的窝囊气似乎在这一刻全都宣出去了。

 他清咳一声,接过婉儿的话头道:“朕赐五王金帛鞍马,丹书铁券,非十恶不赦之大罪,可免十次死罪。诸位爱卿安居荣养,每月朔望(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两天)可上朝面君。退下吧。”

 张柬之一群人如五雷轰顶,他们惊愕地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一时有些不敢相信他们刚刚听到的话。皇帝毫不客气地轰他们下殿了,他们还呆呆地站在那里。

 垂帘后面,韦后见状轻轻咳嗽一声,又向身边侍候的小太监呶了呶嘴儿,小太监会意,马上跨前一步,高声宣道:“金瓜武士,请五王下殿。”

 几名金瓜武士马上走到张柬之等人面前。将手中金瓜一横,桓彦范目火,霍然冲上前去,就想与皇帝理论一番,金瓜武士脸色一狞,立即把金瓜向他前一抵。

 桓彦范袖口一紧,扭头一看。就见张柬之脸色铁青,目光微垂,愤怒的火苗在他眸上隐隐燃烧着,但他牙关紧咬,颊上绷起两道棱子,强抑愤怒地向桓彦范摇了摇头。然后率先向御座上的李显拱起双手,一步步退向殿外。

 敬晖、袁恕己、崔玄晖三人面色如土,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他们不知所措,他们惶然拱手,随着张柬之向殿外退去,桓彦范见此情形,只得恨恨地跺了跺脚。也不向天子施礼谢恩,只把大袖一甩,昂然阔步地出了金殿。

 张柬之一出金殿,金灿灿的阳光耀眼,不令他眯起了双眼,这时他才发现殿前戒备突然森严了许多,太极殿前一直到笔直的御道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执金吾整齐的队伍似乎一直排到了天尽头。

 张柬之仰起头来。想要长叹一声,却突然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险些一跤跌倒在地,敬晖和崔玄晖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自从神龙政变的那个惊魂之夜,迄今不过才四个月,一共百余天。这段时间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可此时想来,却似做了一个荒唐的梦,张柬之忽地哑然失笑。

 袁恕己一见暗自揪心。生怕这个八十一岁的老人受此沉重打击一下子疯掉,那功臣可就群龙无首了,袁恕己不安地问道:“张相公,您…这是何故发笑啊?”

 张柬之惨然道:“老夫笑我自己,白活了八十多个秋,竟是如此不知进退、不知分寸。老夫为相一共才七个月,自神龙政变至今不过四个月,有什么根基底气可以与皇帝相争呢?

 老夫的权力本是空中楼阁,老夫却以为自己是天子奠基之石,空有从龙之功,不懂得用来维系天子的信任,却迫不及待地把天子推到武氏一边,老夫怎能不败?呵呵,败的不冤、败的不冤啊!”崔玄晖、敬晖、袁恕己黯然不语,唯有桓彦范咬牙切齿地道:“我不甘心,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

 张柬之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道:“士则,你我得以封王,世袭罔替,皇恩也算深重了。皇上对我们并没有做绝,承认我们的失败吧。”

 桓彦范脸色铁青,怒吼道:“凭什么?如果不是我们,他能坐上皇位?我不甘心,我们还没有输,我们在羽林卫中还有诸多将领,我们在朝廷上还有一呼百诺的威望,我们在天下间还有忠义无双的美名,我们…”

 张柬之长满老年斑的脸庞猛地搐了一下,他用力挣脱崔玄晖和敬晖的扶持,厉声喝道:“那么你想干什么?难道因为皇帝不重用你,你就要发动兵变,再换一位皇帝?”

 “我…”

 桓彦范被张柬之质问的哑口无言。

 这时,武懿宗率领一队持戈配剑的金吾侍卫,从太极门外走来,桓彦范定睛一看,不由出骇然神色,就见李湛、薛思行、杨元琰等人垂头丧气地跟在武懿宗后面。

 武懿宗走到他们面前,大剌剌地拱了拱手,怪气地道:“五位相公…啊!本王说错了,应该是五位王爷,哈哈,五位王爷怎么这么有兴致,站在太极殿前晒太阳么?”

 桓彦范没有理他,而是急急向杨元琰等人问道:“你们这是…这是怎么了?”

 李湛如丧考妣地道:“陛下有旨,免去我等军职,另有任命。”

 桓彦范一听,仿佛被一个无形的巨人面打了一拳,踉跄退了几步,脸色变成死灰。武懿宗怪笑几声,对李湛等人道:“诸位,快点走吧,可别让陛下久等了。”

 李湛等向张柬之五人默默地抱了抱拳,长叹一声,随着武懿宗向金殿上走去。这时,就见崔湜从金殿里匆匆出来,与武懿忠错肩而过向他们奔来,后边还跟着十几个身姿矫健的内卫武士。

 “莫非皇帝回心转意了?”张柬之一双老眼中陡然焕发出了神采。

 崔湜走到张柬之面前,拱手道:“五位王爷,下官奉旨,陪同五位王爷立即前往政事堂。向梁王割一应宰相印衿及簿录。”

 张柬之眼中的神光迅速黯淡下去,崔玄晖却惊疑不定地道:“崔湜?你…你不是吏部员外郎么,宰相交接,你一小小员外郎有何资格见证主持?”

 崔湜笑容满面地向他打了个躬,道:“王爷您有所不知,承蒙陛下宠信,下官刚刚被皇帝任命为中书舍人兼兵部侍郎了。”

 敬晖恍然大悟。他怒吼一声扑将上去,五指箕张,凌厉地抓向崔湜的咽喉,嘶声大吼道:“好贼子,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出卖了我们。”

 一条手臂陡然出现在敬晖的身前将他硬生生挡住,虽然只是一条手臂。却似铁铸的一般,稳稳横在那里,狂怒之中的敬晖竟无法撼动分毫。这是一个面色阴冷年约四旬的武士,他轻蔑地一振手臂,敬晖便仰面摔了出去。

 桓彦范和袁恕己急急扶住敬晖,怒视着崔湜。

 崔湜退后一步,掸了掸衣襟。晒然道:“王爷,您请自重!”

 敬晖气的浑身哆嗦,指着他颤声道:“你…你你…你这贼子…”

 崔湜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儿,道:“崔某不听敬相公您的,而是听当今天子的,你说崔某是忠是呢?哼!似你这种尊卑不分狂妄自大之徒,陛下竟不加罪,而是封王荣养。可谓天恩浩,你还不知感恩,这才是狼子野心!”

 崔湜沉着脸道:“交接已毕,下官还另有事情待办,五位王爷,这就请吧!”

 桓彦范还不知道敬晖派崔湜到梁王那里卧底的事儿,不解地向敬晖问道:“仲晔。你…你为何这般模样?”

 敬晖老泪纵横,仰天痛哭道:“是我瞎了眼瞎,是我害了你们啊!”张柬之虽然年老,心里却不糊涂。眼见这般情形,他已经明白了几分,只是这时也懒得理会详情了。张柬之长长叹了口气,对敬晖和桓彦范道:“走吧,一切再也休提。”

 崔湜得意洋洋,五王却是脚步沉重,张束之等人意气消沉,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岁,独有恒彦范依旧不甘心就这么退出政坛,结束他叱咤庙堂、挥斥方遒的政治生涯。

 走着走着,桓彦范突然想到了一个人。神龙革命前后,功臣在军中安了一些亲信,主要集中在羽林卫里,这些人方才都被解除军职了,但是还有一个人方才并没有见到,那就是王同皎。

 王同皎是皇帝李显的女婿,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逃过了对军队的清洗。可也恰因为他是皇帝的女婿,所以在他身上有着功臣和帝的双重身份。

 如今他会站在谁一边呢?桓彦范无法确定,但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经过神龙政变,他已明白改天换并不一定要动用举国之兵,闹得烽烟四起。有时候,在中枢腹心之地,只需一小支武装,百十余人,就可以在不伤筋动骨的情况下改变国家的命运。

 桓彦范心中陡然升起一线希望,无论如何,他都要试试。

 金殿上的封赏还没有结束,婉儿又拿起了第四道圣旨,这回是对皇后家族的封赏了。

 在张柬之等人的坚决反对下,李显登基后只封了已经死去的岳父为王,如今张柬之等人被一脚踢开,李显马上追封因放岭南被当地蛮族酋长杀死的四个舅兄为郡王,又把韦后的大妹夫陆颂封为国子祭酒,二妹夫冯太和封为太常少卿;韦后的堂兄弟韦温封为礼部尚书并加封鲁国公,堂弟韦胥封为左羽林将军并加封曹国公。

 功臣倒下了,但他们留下的势力空白迅速被后占据。帝王心术,简而言之不过四个字:“平衡之术”

 如今,李显拥有了梁王、培植了后,新的政治格局在这一天正式形成。梁王与后是一派,相王与太平是一派,两大阵营相互制衡,对李显来说,他的目的达到了

 然而,功臣会甘心就此没落吗?相王和太平会甘心让后崛起吗?龙,是行云布雨之神。神龙元年的风雨,注定不会就此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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