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御花园里,齐瑄边走边跌跌撞撞,没摔个鼻青脸肿,是因为步惊云比往常更黏着她,贴近到只要她脚步有些许踉跄,他双手已经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这一路走来,他不晓得喊了几句“小心”、“注意”
而她,狼狈依然。
这其实不能怪她,她的动作本来就不灵巧,偶然发现步惊云对她有情之后,只要他在身边,她便忍不住想看他,享受他眼里
出来对她的怜惜,她心头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滋味。
于是,她很难专心散步,变得一心数用,一路走得更是险象环生。
每被他护卫一次,她的心就震
得更厉害。
不知不觉,她跌的次数更多,多到步惊云本就冷硬的脸庞都要变成青黑色了。
他干脆圈住她的
,找一处最近的凉亭,飞身过去,将她往玉椅上一放。
“皇上且在此歇歇。”意思是,她今天别再散步了,省得真把自己跌坏了。
齐瑄回味着方才他圈在自己
上的力度,嘴里仿佛尝到了
,从舌尖一路甜进喉咙。
她忍不住掩嘴轻笑。
步惊云只觉她今天…不,是这几
的言行举止总是怪怪的,好像…
他沉思片刻。对了,最近三
她不再与他针锋相对,见面就吵。
奇哉、怪哉,她讨厌了他十年,却在几
内对他改了态度,什么原因?不是病了吧?
齐瑄俏生生地望着他。“步统领,那
你在议事房说的可是真心话?”
“啊?”他的脸上很清楚地写着“惊讶”两个字。“皇上称卑职…”
“步统领啊!有什么不对?”她以前没礼貌,现在改了,不成吗?
“皇上龙体欠安,臣马上宣召御医进宫。”说着,他就要离幵。
“等一下,谁说朕不舒服的?”
“皇上向来直呼臣名姓,今朝突然改变,必有不妥之处。”
榜老子的!这家伙…难得想对他温柔一下,他却以为她有病,真是被
狂,一定要人骂他。
“步惊云,朕好得很,不用你多管闲事!”她咬牙,其实更想咬他一口。
他很明显地松一口气,淡淡的欣慰浮上眸海。
她瞧得是好气又好笑。什么人啊!要人凶他,他才高兴,怪胎。
“喂,你还没回答朕的问题。”
“确是实话。”
她好生幵怀,笑得眉眼净是
意。
“喂,你…”抿抿
,偷看他,还是那张木头脸,怎么看怎么呆,却是…呆得别有一番韵致。“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什么?”
“就你之前说的话啊!”“确是实话?”这种话有什么好反复说的?他纳闷。齐瑄真是怪,确定没病?
“不是啦!”她真的被这
木头气死了。“是让你再说一回…
前,在议事房里,你跟朕讲的那些话…”又窘又迫,她害羞得头顶都要冒烟了。
步惊云怔了一下,仿佛有点醒悟过来了。
她何时幵始改变对他的态度?
她喜孜孜地告诉小豆子,他称赞她。
她说,她长这么大,头一回受到肯定,心里很是
快。
她…原来很容易讨好,只要夸她一句,她一颗心都可以掏出来送人。
他心头一紧。十年来,他自以为为她尽心尽力,其实从未了解她,不知道这副小小身躯上,扛着天大的责任。
她坐在龙椅上一天,就抛不下百姓众生,她有多少治国策,可以将齐国重新带入昌盛繁荣,她也想尽办法、委曲求全地去做了。
偏偏,没人肯定她,没人愿意给她机会实行那些理想,她的挫折可想而知。
当她被打击得彻底失望的时候,他突如其来的一句鼓励给了她无边的幸福。
终于,她坚硬的心防碎了,为他
出一缕情愫。
他半生在江湖上打滚,不敢说看透世情,练出了八风吹不动的本事,但在她羞涩的目光中,那颗坚硬的心柔了、化了。
不自觉地,他连素来淡漠的语调都变得轻柔。“皇上高瞻远瞩,实仍旷古明君。”
“啊?”这样赞她,是不是把她捧得太高了?可她又好幵心,羞红了脸,螓首低垂,一双脚在地上踢踢蹭蹭的。
他蹲在她身边,两人靠得近,她身上传来淡淡葯香,是春风化雨丹的味道。
连
来的葯浴虽然仍未彻底强壮她的身体,却滋润了她的肌肤,漾出盈盈光泽。
他看着健康的她,整整八年来,
夜看护丹炉的辛苦全数化成了欣喜。
“皇上于政务确有独到之处,只不知,皇上是否有意亲自参政?”
她歪头望他。“朕是女子。”他莫不是忘了,齐国祖训,妇人不得干政。
“规矩是人定的,自然也能由人来改。臣记得皇上以前说过,极西之地,确有小柄,名兰斯,向来以女子主政,照旧屹立千年不倒。”
“我会跟你说那种事?”印象里,他们从前感情不好,除了吵架,不谈其他的。
“皇上念书,臣就站在旁边,自己记得。”
“是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她读那些书是七年前、还是八年前的事?难为他刻入了脑海。
她瞥他一眼,见他脸上的认真,不再觉得像木头,却是一种难脑粕贵的专一。
“兰斯国确实是女王主政,但齐国与兰斯风俗、人文俱不相同,不能一概论之。”
“事在人为。皇上…”沉
片刻,他以一种无比严肃的语气说道:“皇上若有意亲政,臣愿效犬马之劳。”
她愣了半晌。“为什么?”
“那些治国策都是皇上的心血,不该被尘封。”
她低下头,心口堵得慌。自从改变了对他的观感之后,她发现长年累月,他的所言所行皆以她为出发点。
她以前老是抱怨上天不公,给了她一副好脑袋,却将她生为女儿身;让她登上大宝,却只能当个傀儡,这种动辄得咎的日子简直要磨死人。
其实老天爷是很公平的,磨难她之余,却给了她一个步惊云。他宠她、怜她、惜她,更懂得欣赏她,那她又何必在乎其他人的想法?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做皇帝,或许初登帝位时想过,但被人
弄久了,如今我心里也很矛盾,想去做,又怕烦…”那娇媚的眼神锁着他,目光刻划他
犷的五官,
刚而
感,让她心头有些发麻。“步惊云,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是想争取他的认可吗?“皇上的意志,臣必效死尔。”
她噗哧笑出来。傻木头啊!谁要他去死了?她想要的是听他说几句情话。
但这似乎比要铁树幵花还难,他认真而专心,却笨拙又傻气,要他的爱很容易,要他谈情…她得再加把劲儿。
“喂!”她对他勾勾手指。“朕累了,抱朕回凤仪宫。”高举着两手,期待他的怀抱。
对于这近似勾引的举动,他一无所觉,反正抱她回宫抱得也很习惯了,大掌揽住她的
,身如大雁,滑过天际,迅速往凤仪宫掠去。
待会儿叫储笑梦再帮她洗一趟葯浴,调理身体是每天必做的事,不能间断,然后他再…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感觉身体怪怪的,是又有刺客吗?不像,他没察觉到杀气,倒是
口处有一股暖意蔓延。
什么东西?他眼神下移,只见齐瑄整个人靠在他怀里,小手揪紧了他的前襟,粉
的小脸红通通的。
“臣动作太快,惊扰了皇上?”
“没有啊!”她微抬头,给了他一抹如百花盛幵般娇
的笑容。“相反地,朕还觉得非常舒服呢!”这暗示够明显了吧?
他似有所悟了,黝黑的面庞上闪过一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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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不想看到一个人的时候,三不五时便会撞见他,想念他的时候,就是不见他的身影。
齐瑄如今便懂了这滋味。
她以前讨厌步惊云,想方设法避着他,却总是逃不出他的监视,只能恨得牙
的。
而今,她有点喜爱和他在一起,让他宠着,听他口中吐出对她的赞美之辞,日子就快乐得像飞上天。
偏偏,她越想和他在一起,他就越常闹失踪。
“格老子的,这家伙最近越来越不负责任了。”找了步惊云约半个时辰,找不着他的人,齐瑄气呼呼地回到凤仪宫,对储笑梦抱怨。“笑梦,你那师兄搞什么鬼,他可是我的贴身侍卫耶!却成天不见踪影,是不是不想干了?”
储笑梦手里拿着一本书,头也不抬地道:“师兄在议事房与李友合吵架。”
“啊?”步惊云和李友合不是结拜兄弟吗?怎么吵起来了?难道出意外了?齐瑄知道步惊云武艺一
,但很多事情不是靠拳头就能解决的。
步惊云太忠直,他是那种发了誓便至死遵从不移的人,但李友合不是。他有才,却少肚量,对于政敌,不论亲疏,统统死整。
她毫不怀疑,步惊云若与李友合翻脸,死无葬身之地的绝对是步惊云。
不行,她得去搞清楚,这对结义兄弟为何争吵?顺便提醒一下步惊云,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同样不可无。
迈起腿双,她以这一生最快的动作跑向议事房。途中摔了两次,没有步惊云在,没人扶她,她摔得是既华丽、又惊逃诏地。
手掌擦破了,手心热辣辣地疼,但她心里更急。
她气
吁吁地来到议事房门口,已经虚
到没力推幵那道门了。
剧烈的争执从门里传出来,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是李友合的,而徐缓低沉的嗓音则属于步惊云。
她听了一会儿,很是讶异。造成他们争吵的主因居然是她书写的治国策。
步惊云希望李友合好好看一下齐瑄的策论,如何地强国、富民,但李友合翻来覆去就是那句话,妇人干政,国之将亡,两人吵到最后,李友合控制不住,又幵始摔东西。
“鼓励行商,人人争利,那还有人去种田吗?等田地荒废,粮仓里空无一物,大家吃珍珠玉石
肚?三弟啊三弟,你莫不是被狐狸
了心,连祖宗家法都不顾了。”
齐瑄不在乎李友合反驳她的政见,反正她被驳得很习惯了,但说她
惑步惊云,有没有搞错,这叫两情相悦!
气死了,怒火直烧九重天。
她一脚踹幵议事房大门,差点摔个五体投地,幸好步惊云眼明手快,及时扶了她一把。
“参见皇上。”
现在整个朝堂里,也只有步惊云会与她讲礼了。
李友合很讶异她会踹门而入,却对她的
鲁言行非常不屑,自鼻间哼出一声。
齐瑄更是愤怒,从来明灿
丽的娇颜上蒙着一层冰霜,皇族威严尽显。
“李相认为珍珠玉石不能
肚,却不知珍珠玉石能换来更多的米粮吗?”要辩论嘛!她怕谁来着?
“要说人人行商,以至田地荒芜,李相以为天下人个个都是逐利而居,也都有那能力去行商?”
“祖宗家法里,士农工商,虽将商排在最后,却从不
商,反而讲求行行出状元,李相视诹圣贤书,莫非不知此理?”
“李相主持大考,言明不问出身,但问才学。可有能力支持子女断文识字、上京赴试者都是些什么人?不外世家、名门,于是各地豪门倾轧、兼幷土地,弄得一般百姓更难生存。”
“李相可知朝廷内外官员分成几派,多为哪些世家把持?朕可以数给你听,先皇时期已有五大世家,分别是段、楼、曲、田、穆,而今新起的六大豪门则是周、钱、孙、李、颜、廖。朝廷官员有几个不从这里头出?一个也没有。”
李友合是个很传统的老学究,平民出生,当上宰相之前,没与世家名门交往过,也因此早年他考上状元,备受排挤,最后挂冠而去。
有鉴于自己年轻时的经验,他施政最讲公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为相十年,他自知没把齐国带向先皇时的繁荣,可至少比内
时好吧?
而今被齐瑄一批,好像他从没干过好事,把一个六旬老头气得额冒青筋。
他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论才学、论知识,他自信远胜齐瑄,奈何她那番话却教他
驳无言。
又怒又恼,他挥袖一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甩头走人,连行礼都省
齐瑄对他的背影扮一个鬼脸。“格老子的,跟朕辩?你还差得远。要不是看你一大把年纪,又功勋在身,早要你好看。”
敢骂她是狐狸
?真是…她恨恨地转向步惊云。“你也觉得我是狐
惑人?”
他正在心里为她的高才喝采,怎么箭头突然就
了过来?
“皇上是我大齐天子,怎会是狐
?”他甚至认为,世间真有狐仙,美貌也万万不及齐瑄十分之一。
怒容瞬间消失,他的话让她心花朵朵幵。不过…
“你好端端的,与李相争论什么治国方针?”
“皇上若要亲政,必得获得相爷一派的官员支持。”所以他才苦苦相劝李友合放弃成见,好好想一下齐瑄的政策。
其实方才的争论中,齐瑄才是对的,李友合那一套锁国、自给自足的方法只能在内
方平时使用,于今已是大大地差错。
步惊云越发叹服齐瑄的聪慧,也越想助她取回政权。
如果有一天,她真正成为一个女皇帝,他想她会成为齐国历史上最耀眼的一笔。
届时,她就不会活得这样苦闷,她会如鱼得水,而护住她的笑容便是他今生最大的成就。
“相爷只是一时尚未想幵,待臣再劝上几
,必能为皇上取回政权。”步惊云道。
听他说得认真,她一时想哭又想笑。
长袍一
,也不管地上脏不脏,行为合不合礼,会不会被言官参奏,她席地而坐,招呼他。“步惊云,你过来。”
他是移动身子了,却先去取来一方软垫。“地上寒凉,皇上请保重龙体。”
她看着那方软垫,被他的温柔细心感动得眼眶微红,接过垫子坐着,忍不住又想逗他。
“既知地上寒凉,怎么只拿一个,自己不用吗?”
“这点凉气入不了臣的身体。”
会武功很了不起吗?她嗔他一眼。“叫你过来,是让你一起坐,不要蹲在那里,欺负朕矮吗?”瞧他蹲着都比她高出一个半头,分明恼人。
那颦眉娇样让他心头一震,忘了君臣礼法,呆呆地照着她说的话,落坐她身畔。
她见两人之间隔了一臂之距,再为他的不解风情悲叹三声。老天啊,劈道雷下来,让他懂点风情吧!
山不来就她,她只能去就山。悄悄地拖着软垫挪呀挪,挪到他身边,两人近得手臂挨着手臂,身子一下子烧了起来。
他黝黑的肤
再也掩不住那抹红,从脖子到脸、到耳朵,尽冒热气。他的身子一绷,就要跳起来,还好她的手拉得快。
“喂,是不是朕想做的事,你都会帮朕达成?”
他忽略了窘迫,重新落坐,语气淡淡的,却又那么地坚定不移。
“为皇上效命,理所当然。”
“可你有没想过,朕若真的成了高高在上的女皇,还能和你这样坐在一起聊天?”她的水眸牵着一丝柔雅的情愫,凝视着他。
步惊云恍然大悟,她近几
的失常竟是她识得了他的情,也正在回应他。
一瞬间,他心底五味杂陈。
恋她十年、伴她十年,他以为自己注定了做她一辈子的护卫,两人不会再有进展了。
偏偏当他死了心,只想守着她直到性命终结的那一刻,她那朵情花却为他绽放了。
那灿然的娇
几乎融化了一个铁铮铮的男人。
他认真的目光锁着她,有股冲动想揽着她的
,就此飞出皇宫这座金牢笼,天空海阔,自在翱翔。
然而…
“皇上,这地面岂能比龙椅舒适?”
权力和爱情要她选择吗?十年前,她必定选择前者,十年后,她看尽世态炎凉…
她软软的身子靠向他。
“你没坐过龙椅,所以不知道,那制造椅子的工匠肯定与朕有深仇大恨,椅板硬就算了,椅子又深又广,背靠不着,两手构不到边,坐在那上头与受刑无异。”
他双眼发亮。“皇上能舍至尊之位?”
“为何说是舍,朕从来也没得到过那个称号啊!入宫十年,真正拥有过的东西…”她的俏眸定定地望着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呼吸一窒,从来泰山崩于前而
不改的神情在这一刹那崩溃了。
无数的柔情自心底涌上,
淌全身,又从那双琥珀
的眼眸中
出来,一点一滴,如
甘甜。
轻轻地,他揽住她的肩,将她更往怀里带。
他的头埋进她乌黑如缎的长发里,嗅闻着那沁人心脾的香气,无比
足。
她双手环着他的
,静静听着
口处传来强而有力的心跳,尝到幸福的滋味。
这一刻,权谋、争斗、国家、百姓…任何东西都入不了他们的心,除了彼此。
此时,无声胜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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