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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笔记之四——都市里的大篷车
 城市的夜晚一如既往地繁华着,各种表情的霓虹灯招牌匆匆闪过,充满惑。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那辆停泊在都市里的大篷车。

 那是一辆破旧得令人心酸的中巴车,窗玻璃已经磨损得失去了光泽,车体油漆斑驳,像一个被风霜打垮的老人,不得不努力撑着杆生活。座椅全部拆掉,后部加装了两扇门,掏空了内脏的车子张着大口,显出强烈的饥饿感。车顶焊接了载物架,搭起一只灰暗得分辨不出颜色的篷子,这使它看上去像一辆名副其实的大篷车。在我避开热闹的围观者,趋近车子的后部,更真切地领略了它腹腔内隐藏的内容时,我理解了这辆大篷车,它是有生命的,摆了机械而具有了生命的全部特征——在内部,杂乱无章地散布着、桌、椅、厨具及各类生活用品,明显的烟火气息似乎在告诉观者,这是一个有机体。

 大篷车就停在繁华的街角一块极不易得的空地上,几个满面风尘的男女蚂蚁一样忙活着,用石灰圈起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场地,架起电子琴、架子鼓、扩音器,在场地中央搭起一张桌子、几只条凳,音乐响起,很快便聚拢起众多的围观者。

 这是一群中国的吉普赛,他们在车轮上生活,靠劣的技艺、艰难的奔波、对生命的忽视和一点点的滑头赚取廉价的欢乐和施舍。这世上只有几种人是没有家的,罪犯、女、乞丐、逃亡者,还有就是漂泊者。漂泊者也可称为者,这个群体包括了船民、江湖客和跑码头的艺人。他们的家就在路上,也只能在路上,当他们在某处落下脚来,有了家,也就离这个群体了。

 在我们所知的文学、影视作品中,西方的者常被称为吉普赛。一直以来,我们的印象中只是一路逐风的浪漫的大篷车,还有那充满野的舞蹈及热情奔放的音乐,然而,真正的吉普赛无家无的悲情却并不为人所了解,它似乎只是一个生活在传闻和艺术作品之中的浪漫形象。在中国,这个群体被称作“跑码头的”旧时的北平和天津卫,留传下来许多有关于跑码头的传说,或许,他们并没有大篷车,只是一扁担两只箱子,但他们的精神实质和生活状态无疑是相同的。我的故乡,一个沿河而建的小镇,昔日的岁月里是极度繁华的。那时的河没有如今这般瘦弱,庞大的水和高高的码头引来了无数的船只、商家和易,香车云集,金银堆积,也引来了无数跑码头的艺人。他们的家就在脚下,哪里有水,哪里有钱花,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那身影在历史的长河里被冲刷得模糊了,仅剩下一张因极度匮乏而尤其醒目的嘴巴,像一只饥饿的符号,悬挂在记忆里。吹糖人的、修雨伞的、补锅钉碗的是靠手艺儿吃饭,只要悠开嗓子,甩出一串儿吆喝,就招揽生意上门了;另一些就不同了,玩杂耍的、练武艺的、卖狗皮膏药的、说相声的、演大戏的、唱小曲儿的…拜了山头,拉开场子,开衣襟,抱拳踢腿,作个罗圈揖,道一声“老少爷们儿,有钱的帮个儿场,没钱的帮个人场…”铜锣一响,嘴皮子翻飞,或油滑、或调侃、或声泪俱下、或委婉舒缓,说上半个时辰,待围观者聚齐了,不耐烦了,再一声铜锣“当”的一响,就练开了。惊险、刺、荦素皆有,互动参与,博得一阵又一阵的喝彩之后,反捧了铜锣,转着圈儿收钱。当然,除了埋头苦干扎实卖艺的,也不乏掺杂了语言技巧和高明骗术的伪诈之术。然而,这一切都只显示了跑码头的人们谋生的艰难,并不足以道出其命运的悲凉。他们为博得更多的彩声和更多的施舍,不断增加表演的刺和难度,甚至不惜无视自身和他人的性命,才是最令人觉得悲凉的地方。练武艺的,金刺喉,一不小心就刺个对穿;玩杂耍的,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死伤常有。然而,他们不可能因此就拒绝演出,他们没有足够的条件,在生存面前,生命显得不重要了,可这也显示出极度的矛盾——生存不就是生命的形式吗?而生命则是生存的载体。本末倒置,在这里竟然如此合理。

 江湖逐渐成为传说,码头已不再呼唤大篷车。这许多年来,我以为,跑码头的大篷车就这样走出生活了,不曾想,就在这样一个平常的夜晚,在繁华的城市街头,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带着旧时遗留风情的大篷车竟突兀地出现了,如果不是它机械装置的车身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凉味道,我甚至会生出回到昔日小镇码头的错觉。当电子琴破损的键盘在一双糙的大手的操作下,弹奏出一连串喑哑的声音,观众的情绪明显地亢奋起来,随着一个装女人手中的麦克风不断出的极富煽动和欺骗的语言,黑的人群在冷漠的表情下暴出一双渴望窥视的眼睛和心灵。麻木的心总需要被鲜活的挑逗的语言来活的,不管这其中有多少欺骗、多少真实、多少人情冷暖。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丽却材质陋的练功服,高高地站在场地中央由桌子和条凳搭建而成的台子上,像一只轻盈却胆怯的小鹿,怀着极度的恐惧和麻木,小心翼翼地紧盯着脚下宽不过二寸的并不值得依赖的条凳。在她的身下,结实的水泥地面和虚弱的木质结构形成极大的反差,这之间的距离是希望,也是死亡。

 表演是劣的,以“柔术”冠名,大致是由热心观众献出钱来,放在桌子上,由小女孩倒翻身折叠成扭曲的形状,用嘴将之叨起,然后再理所当然地据为己有。装女人不停地鼓舞、煽动着围观的人群,以小女孩的名义进行悲情的叙说和请求,言语中却全无辛酸的触感,在我看来,那只不过是表演之外的另一场表演,由于谙的关系,便与吐口水一样自然了。观者自观,却不出钱,好像是约定好了只看不买一样,心安理得地面容坦然。条凳上的小女孩已经开始发抖,也许是绷得太紧、站得太久,也许是衣衫太单难抵秋寒。我的心揪紧了,我也绷紧了身体,随时准备冲出去,拦住坠向地面的幼小身躯。终于,有人出钱了,二十元!小女孩长长地舒了口气,在装女人近乎残忍的对其“不小心的结果”的预言中完成了一系列令人揪心的动作。

 我不忍再看这种对生命的无视和摧残,夺路逃开。同大多数观者一样,我没有掏出口袋里攥得汗了的钱。而那个慷慨解囊的观者,以“托儿”的身份继续配合着场面。

 2004。11。5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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