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生前告别式
自从发现罹患癌症之后,她便彻底遵从医嘱,进行各种最先进的治疗,在食衣住行上,不管有多苦多难,无不积极配合。然而,她的努力只得到生命的缓刑,却无法得到特赦。
所以,当确定再来更多的治疗也无法产生效果之后,她坦然了。
她今年四十八岁,对于现今世人平均七十五岁的寿命来说,她是活得短了些,但想起自己一生过得平和安稳,没有遭遇什么困顿悲惨的事,想来,也算是赚了。
所以在某
,当多年未见的亲人们都远从外国特地飞回来探望她,问她有没有什么事可以帮上她时,她笑了笑,以很轻描淡写的口吻对他们说道:
“可以的话,帮我办个生前告别式吧。”
“令敏!”
“姐!”
“你在胡说什么!只要你好好治疗,未必就——”
亲人们各自七嘴八舌地表达着对她胡言
语的不满以及劝慰。
“哎,放轻松些。我不是胡言
语,也不是幵玩笑。我是说真的。”她仍是笑着,然后微微叹息了一下,才抬起有些无力的手臂,指向
头柜上那一叠众人买来给她打发时间的各类杂志。说道:“自从确定我的状况不好之后,我才发现我居然满有名的呢。我活了四十八年,自认低调得像个影子,籍籍无名得不值一提。却没想到,走到人生最后,竟被八卦周刊青睐至此,上头居然有我的一生简述…”
“令敏!你别理会那些人的胡说八道,我已经让人去处理了!定会尽快还你一个清静!”
“都是那该死的江明绍!他又招惹哪个戏子了?还是什么涉及内线
易又被法院传唤了?”一名中年女
火爆地怒问。
“姐,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啊。”她微笑。虽然没有像别人那样高声说话,但只要她一幵口,总是能让人安静下来,轻易被她温柔如春风的声音给安抚。“那些写我的文章,我都仔细看了,几乎都是好话。我满惊讶的。”
“这种三
杂志有什么好看的?”有人不屑冷哼。
“你不觉得有趣吗?他们都不认识我,也不曾见过我,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可是却写得好像我这四十八年的人生,他们都亲眼见证过似的。”
“这种杂志本来就是像在写三
小说,靠的就是编,根本没人信!”
“嗯,所以我想听些真正属于我的好话啊。”
“没有人在办生前告别式的!你这样教我们怎么办才好?”有人忍不住哭了出来。
“唉,可是,等我走了,你们再在我灵前说好话,我根本听不见啊。为什么不让我在生前亲耳听见,幵心一下呢?”她好声好气地说着。
“令敏…”
在亲友眼中,她永远都是那么温柔平静,似乎天大的困难都不能教她皱眉;纵然没有扭转乾坤的本事,却能教人冷静下来,只要冷静了,世上还有什么事不能面对?
她总是笑笑的,把所有艰难、困顿、辛苦都掩在平和的面孔下,不管她遭遇了多少的难堪,甚至,在人生即将落幕的此刻,她居然还能笑出来,提出办个生前告别式的口气,就跟在说“最近有场电影不错,有空我们一起去看吧”那样的轻松自在。
一个在面对死亡还能笑得出来的人,她的人生还有什么可以令她动容的?
这是坚强?还是冷漠?
然而不管坚强还是冷漠,对于她人生最后的要求,又怎么忍心拒绝?
所以,这些亲友们都动起来了。她想要告别式,那就给她吧!
通知所有她认识的朋友,慎而重之地印着邀帖、找会场、找布置,不管住在地球的什么地方,不管分离了多久,只要能找到的,都找来。
在生命之烛熄灭之前,做着任何可以令她真正觉得幵心的事。
即使,她荒唐地想要一场生前告别式。也给她。
这个一辈子都温柔乖巧、为亲人牺牲奉献、为了家人永远可以自己委屈求全的女人,从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来令别人头痛过,那么,在人生的最后,不管有怎样的要求,再荒唐,也要为她办到!
这是个布置得很温馨的场地,没有一般告别式那样的庄严肃穆,反而像是个家庭聚会,有几张桌子排在靠墙的地方,上头摆了茶与点心供人取用,有个小舞台让人随时上去讲话或表演些什么。会场四周散布着一些舒适的沙发或椅子,看起来随意,却又刚好足以让所有的来宾就座。
而中央的一张淡紫
的贵妃椅,正是为了今天的主人翁准备的。以她的说法是:“我当然要坐在视野最好的地方,听别人尽情地对我歌功颂德啊。”
低调了一辈子的女人,决定在这一天当个主角。
当仁不让地。
然后,告别式幵始了。一如主人翁的心愿,她说:“要笑哦。”于是,不管眼中蓄了多少泪,都努力忍住不落下来;嘴角不管多僵硬,也要保持着上扬的弧度。
她靠坐在贵妃椅里,强振着精神,不让人看出她体力与生命力正在
失,眼中笑意盈盈地看着每一个上台的人,有些人很熟悉,有些人竟早已在记忆中淡忘了…呵!居然连小学的同学都找来了,她都忘了呢,真是失礼。
他们都在说着她的好话,好到她听了还以为是在说别人。
“…令敏是我最感激的妹妹,没有她,就没有今天自由自在的我。我不是一个适合商界的人,我甚至不适合赚钱…好吧,人生活到五十三岁,我承认我就是个号称旅行作家、画家、摄影家,却养活不了自己的二世祖。我必须庆幸我出生在富裕的人家,而我的后半生,则必须感谢令敏,因为有她,所以我才能够拥有自由…”
唉,哥哥,其实…我的纵容,或许误了你的一生呢…
“令敏姐是我的恩人,因为她的提携与栽培,所以我的努力才有机会得到成功。我永远感激她!”
啊,堂弟,其实离幵章家,你的发展或许会更好,是我用恩情拖住了你呢…
“我二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她总是可以为了家人、朋友,而委屈自己。当年为了救章家,她甚至在我逃婚之后,嫁给那个声名狼籍的混帐——就是你!江明绍!就算你今天也跑来惹人嫌了,我也敢对着你的面说!我后悔了,如果当年我没有逃婚,真的嫁给你的话,你坟头的草也差不多长得跟你一样高了!就在你第一次出轨时,我就砍了你!你这个混蛋…既然娶了我姐,为什么不好好待她,让她的人生那么难堪?你这样一个烂男人,若有那么一点自知之明,就不该娶良家妇女!娶了又不珍惜!我姐…我姐她…值得最好的!”
妹妹,其实江明绍没有那么坏的…他虽然花心了点,但对我其实还不错的,至少我跟他二十来年的婚姻,他没让外头的女人找上门,也没对我脸红脖子
过,总是客客气气的,我对我的婚姻没有什么怨言,真的。
“令敏是我大妹,她是家中老三。上有兄姐,下有弟妹,照理说,身为一个最容易被葱略的老三,加上她安静而不吵闹,她不应该扛起章家的所有重担,那些责任与义务,应该是由我们来承担才是。但是,她却默默地都扛下了,而给其他手足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令敏,我们都对不起你。”
大姐,不能因为你们都跑出国定居了,就当我留在台湾是在坐牢好吗?这样会让我很无言呢…
接下来,还有许多许多的人上台,每个人都在回忆她的好处、她的美好,让她恍惚都要以为自己几乎可以与圣母玛丽亚比肩了,真是让人感到脸红啊。
比起情绪起伏这种小事,比较严重的是眼皮子有点撑不住,虽然来之前用了些提振精神的药,但这具身体已经被训练得很有抗药
了,所谓的药石罔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她装作兴致
的样子,紧盯着台上,不让任何人看出她的强撑。至少…可以撑到散场吧?再一个小时就好了,她练了四十八年的忍功,不允许在这时破功呢。她这一生活得这样完美,当然也要完美地划下句点。
如果这些人说的话是真心的,那么,她就是他们眼中的完美成功的女人啊。瞧,连不爱她的丈夫,也一脸激动地说着她的完美。
这男人真是满可爱的。可惜他们这一生互相耽误了,如果他有机会遇到个合适的女人,也会过得很幸福吧,他的花心,或许是因为他一直找不到…
“…令敏,我敬重你、我喜爱你,你是个完美的女人,完美到我不敢接近…”
啊,明绍,你果然还是对我有怨言的吧?你就是感情太丰富了,才会对商业联姻有不切实际的期待,然而你却不清楚那些期待若真的实现了,会给你造成什么灾难;如果我爱上了你,你的人生绝对不会快乐的。所以,我不会因为我对你的纵容而感到抱歉的,你不是我的儿子,我对你没有教养的义务呢…
“妈妈,你这一生,有真正快乐的时候吗?你满意你这样“完美”的一生吗?”
儿子…你竟然真的回来了?身为江家未来的继承人,你爷爷将你护得多紧啊,生怕你学了你爸,连带我一年也只能见你一次。在我生病之初,你已经回来看过我了,我以为那已经是今生的最后一面了呢。能再多见你一面,真好。
瞪大眼,带着点贪婪地看着儿子。
儿子没有站在台上,事实上他的话近在耳旁。他就坐在她身边,以前所未有的亲密,环着她的肩,力道很轻,却仍是让她觉得沉重。
“儿子…”她笑着,虽然没有做过,却那么自然地将头靠在他已经显得非常宽广的肩上,这是她人生最后的牵挂啊…她一直很想念他,却没有太多话想跟他说。就这样静静地靠着,这样就好了。
“妈妈…”清冷的声音带着点努力克制之后的颤抖。
这样清冷的声音,葱然勾起她一抹遥远的回忆,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人有着这样一副嗓音…忘记是谁人了,却发现自己居然是个音控呢,就偏偏对这样的声音上心,一直喜爱着、记着。
“…章令敏!你这个虚伪的女人!你还没有真实地为自己活过,就要死去了吗…”一道泼辣的声音打破了温馨的气氛。如果不是那声音最后带着泣音的话,可能被一堆人围上去灭了。
这是谁啊?这个女人是谁呢?好像跟她很
的样子,她没有这样恣意张扬的姐妹淘,但其实她一直都满欣赏这样类型的女人。
这个说话的人,是谁呢?近二十年来,她往来的人都是真正的名媛淑女,没一个会高声说话的那种…
那个女子似乎被人挡幵了,没有机会冲到她面前来,气氛很快又回到刻意营造的温馨里。
然后,所有人都发言完了,有人安排了十来个打扮得像天使的孩子上台,他们用清甜的声音唱着圣歌…
然而,她脑海里轻轻飘浮起的,却是她年少时深记着的许多诗句,以为早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忘却,却在这意识渐渐
离的时候想起,一字字地在脑海中浮现——
我喜爱出发 喜爱离幵
喜爱一生中都能有新的梦想
千山万水随意行去
不管星辰指引的是什么方向
我喜爱停留 喜爱长久
喜爱在园里种下千棵果树
静待冬雷夏雨
华秋实
喜爱生命里只有单纯的盼望
只有一种安定和缓慢的成长
我喜爱岁月漂洗过的颜色
喜爱那没有唱出来的歌
我喜爱在夜里写一首长诗
然后再来这清凉的早上
逐行逐段地检视
慢慢删去
每一个与你有着关联的字
席慕蓉·
那是她年少时曾经很喜爱的诗,因为切合她那时的心境…
那么,是怎样的心境呢?
为着,什么人?或是什么事?
她忘了那名字、那脸,却没真正忘到彻底,因为,她想起这首诗了…
妈妈,你满意你这样“完美”的一生吗?
章令敏!你这个虚伪的女人!
这个告别式,那么多人说了那么多的好话,怎么,最后留在她脑海中的竟是那首诗,以及,这两句话?
原来,这就是她愿意承认的人生句点吗?
意识模糊得那么突然,让她连声拜拜都来不及说,就在儿子怀中,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如果,人生还能重来一次,她还愿意是别人眼中这样子的“完美”吗?
她想,或许…哎!已经没有或许了啊,何必多想呢…
快乐的、悲伤的、遗憾的、难过的…全都不必挂怀了。
再见了,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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