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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除夕(下)
 朱高炽忙上前跪倒在地,道:“请父王息怒!父王息怒!”又拉了坐在身边的朱高燧跪倒。众人皆跪倒在地请罪。只朱高煦跪下昂首不语。

 徐王妃嗔道:“好好的一顿家宴,搞成什么样子!大家都少说几句吧!”

 我跪在地上垂首思量,今席中俱为至亲之人,说话原也没有多大忌讳。而最该避讳的,也就是我一个人了。朱棣大怒,纵也有朱高煦、朱高燧大胆直言之过,最大的原因恐怕还在于我在当场。如今我不开口,是没有人能解开朱棣心结的。思虑至此,遂柔声道:“舅舅,二哥三哥适才说话虽欠思量,究其缘由,还是出自于一片孝心。请舅舅看在这孝的份上,就饶了他们二人的小小过错吧!”

 朱棣听我此言,神色稍缓。徐王妃微笑的看着我,赞许地点了点头,转身对朱棣笑道:“王爷不饶恕两位逆子的罪过,倒害得一大家子人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拜年不象拜年,请罪不象请罪的,可算什么事儿呢!”众人听闻此言,哄一声笑了出来。朱棣遂也笑着挥了挥手,道:“逆子!给我起来,去书房闭门思过罢!”

 这一场闹,宴席是草草散了。我遣了盈香和绿湖先回风轩,独自一人走在园中。方才的热闹,更显现在的凄清。远处仍有鼎沸的人声和笑声传来,而我却是孤单一人。

 走到后花园的回廊之中,我默默地坐下来看着院子里满地的积雪。出神之际,有人在我身侧轻轻咳嗽了一声。我不由得回头一看,却原来是朱高煦。

 我忙站了起来,轻声道:“二哥。”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道:“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说着,坐了下来,又点头示意我坐下。

 园中寂寂无声,二人并肩而坐。他再不言语,我也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他方才道:“刚才多谢你相救。”

 我笑道:“我并没有做什么,何来一谢之说?”

 他微笑道:“你不必推辞,我心里是明白的。”说着,昂一昂头,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我们在南京之时,曾在夜里偷皇爷爷的酒出来喝?”

 我不莞尔。想起从前南京宫中和他经历的种种调皮捣蛋之事,捉弄宫女太监、偷酒喝、翻墙、骑马、箭…那些已被我刻意忘怀,曾有过的快岁月,刹那之间都回到了记忆之中。不由得笑道:“当然记得!那天我还喝醉了呢!”

 他笑道:“为了这个,皇爷爷还将我责罚了一顿!罚我跪在书房门口不许吃饭。”我点了点头,二人相视大笑。

 他叹道:“现在想来,从前的日子是多么快活!后来,离开南京回到北平,好象一下子长大了。再也没有人陪我一起去胡闹,再也不会有人怂恿着我去做坏事。而再见你,却原来都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一起玩、一起闹的玩伴了!”

 我转头看他,他正低头看着我。宝石一般黑亮璀璨的眼眸中神采莹然,又是感慨,又是欣慰。我轻声道:“是啊!人长大了,再回不到当初的样子了。”

 在南京宫中之时,朱高煦本是我最好的朋友。然而如今重见,不知道为什么,和他之间竟骤然生分了起来。只有今天这一叙,方才心下重觉得亲切。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幸好,时间,也还是改变不了很多东西。

 他忽而笑道:“我记得那时候,你曾教过我一首歌。当时,我怎么学也学不会,你气的三天不理我。现今我会唱了,你要不要听?”

 我笑道:“是什么歌?”

 他眨了眨眼,轻轻哼唱了起来:

 “拈朵微笑的花

 想一番人世变换

 到头来输赢又何妨

 与月共消长

 富与贵难久长

 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

 …”

 我微微一笑,也跟着轻声唱道:“眉间放一字宽

 看一段人世风光

 谁不是把悲喜在尝

 海连天走不完

 恩怨难计算

 昨非今该忘

 滔滔人渺渺

 青春鸟飞去了

 纵然是千古风里摇

 风潇潇人渺渺

 快意刀山中草

 爱恨的百般滋味随风飘…”

 一曲而毕,但觉心中百感集,一时之间,往事纷繁涌现心头,不由潸然泪下。

 他低低道:“当,我并不明白这首歌的意思。现今才是慢慢明白了。”远处有笙曲欢笑声音遥遥传来,更显得他话音低沉,清晰可辨。“到头来输赢又何妨?是啊!人总要死,输与赢又有什么意义?可是小七,人生一世,争的不就是输赢二字么?为的不就是一口气么?他朱允汶可以不顾兄弟叔侄之情,凭什么我们又非得忍气声?”

 我蓦然抬头,惊道:“二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他傲然道:“我为什么不可以这么说?他这个皇帝当得不明不白,这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事实。父王不许我说,可不表示他心里不这么想。”

 我默然不语,心中却也明白他说的是事实。现在已是洪武三十一年了。如果我记得没错,建文元年,他们父子就该起兵造反。那么算来,也就是明年的事情了。

 晚上,是除夕。过了今晚,就是建文元年!

 我坐在那里,怔怔不知言语。历史真的就要这么发生下去了么?战争,就意味着死亡和背叛,意味着颠覆和毁灭。虽然,也有重生,也有希望。可是那些,终究是建立在废墟之上的。

 我,可以做什么?能够做什么?

 而我做的一切,会有任何意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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