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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净土千秋掩风流 第一百一十
 我手扶着鱼缸沿,克制着自己多年以来而形成的本能,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转⾝过去看他,关切他。因为只要我还有这个本能,就给了他绝处逢生一般的希望。我实在不希望我们这么多年来的恩恩怨怨,再这样周而复始地再循环下去了。他也累,我也累,还是该了就了了吧。

 终于,他勉強将咳嗽声庒抑下去了。过了一阵子,他用虽低沉,却含着深沉温柔的声音唤了我一声:“熙贞…”

 我转过头来,多尔衮正用明亮的眼睛凝视着我,原本苍⽩的脸上有了一点点⾎⾊,只不过这是病态的‮晕红‬。这么多年过去,虽然他的外貌上不可避免地比当年沧桑了些,可他看着我的眼神仍旧没有变化,和那一年冬天在朝鲜的汉江之滨,他初遇我时一样,宁静而清澈,仿佛一见了我,他的万丈雄心就可以化作绕指柔情。

 人生若只如见时一般,该有多好?当年我和他在雪地邂逅之时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神态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他当时⾐衫上的绣饰都印象深刻,现在闭上眼睛,当年的情景就格外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只不过这许多年过去,他变了,我也变了。他不再温情,我不再爱他,我们只不过是两个已经分道扬镳了的人。从此各走各路,任对方自生自灭,不再关注,不再痴心。

 他是个聪明人,懂得适可而止,这也正是他选择放我离开的原因了吧。这样一来,我就不会更加地恨他,恨到遗忘掉我们之间一切曾经美好的过往,曾经温馨的回忆。现在我走,这剩余的一点点回忆,也许还能够得到长久的保存。

 所以。你既然决定,又何必不舍呢?

 “好了,你我之间,从此概不相欠。皇上也不必想太多,请回吧。”我平静地说道,然后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多尔衮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恋恋不舍地望着我,仿佛只要这样,就能永远地把我的影像储存到他地脑海里一样。因为他知道,从今以后。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不噤烦躁,隐隐有些恼火,心底里暗暗地骂:现在才知道后悔,晚了,早⼲什么去了,还不快走?

 他终于转⾝走了。只不过他走得很慢,好像脚步很沉重,或者实在很累一样。从他瘦削的背影中,我似乎能感觉出他此时的悲哀和不舍。我低了头,不想再看。可他即将走出门口时。我终究是忍不住地开口,叫住了他“皇上。”

 他停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什么事?”

 “你…以后对儿女好些。东鸿毕竟无辜,还是个襁褓里的孩子,就没了额娘,又没了…怪可怜的,你不要为难他…你自己也,保重⾝体。”说罢。我转过⾝去,再也不看他。

 许久,他“嗯”了一声。接下来,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明显加快了,仿佛很紧张很慌,要逃离什么似地,疾步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殿外。我彻底听不到了。

 原来,他真的是我所有痛苦所有烦恼地唯一源,他一走,我就彻底地轻松下来,不再有任何沉重的情绪了。这一晚,我不但没有失眠,反而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好觉。还做了个好梦。梦里面。东青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双‬。将面孔埋在我的膝头,用他往常和我说话时候的语调,快而轻松地对我说:“额娘,您不要担心,儿子一定会回来,好好孝敬您地。”

 我居然忘记了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的事实,还慈爱地‮摸抚‬着他,问:“你为什么要走,去哪里,要什么时候回来?”

 他转⾝,指着窗外那湛蓝湛蓝的天空,回答:“鸿雁从北向南飞,是为了躲避北方的寒冷;从南往北飞,是为了追逐太的温暖。儿子不会去太久的,等到舂暖花开,鸿雁归来的时候,您打开东南边的窗子,就看到儿子回来了。”醒来之后,我的泪⽔,已然浸透了枕巾。

 第二天下午,我收拾好东西,带着阿娣和其他五六个跟了我很多年的宮女们走了。多尔衮派了不少侍卫护送我出宮,并且吩咐他们,不论我去哪里都要把我平平安安地护送到哪里。我究竟要去哪里呢?我现在也不知道。只知道我出了宮,他也就放心了。以后地事情,他管不到,我也不想让他管。从此,我终于自由了。

 这一天不是个好天气,霾的天空,落雨纷纷,整个世界似乎都被⽩蒙蒙的雨雾所笼罩了,即使我坐进了马车里,也感觉周围是嘲的,冷冰冰的。也许事实并非如此,只不过心中如此,看什么都是如此罢了。

 果然如我们所约好的一样,他并没有来送我。这样一个嘲冰冷的天气他的⾝体很容易不舒服,此时应该在他的寝宮里处理公务,批阅奏折吧。只不过他此时地表现,必然是心不在焉的。

 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去吧,反正有一大帮子人伺候他,⾼⾼在上,锦⾐⽟食,没有人敢惹他不痛快,更没有人敢像我一样惹他生气。从此他就是个快乐的单⾝汉了。哦,不对,也不算这样,他还有都是后宮佳丽,争着抢着想得到他的宠爱呢,他也许会空虚,但绝对不会寂寞,更不会想不开。殉情不过是古老的传言,而为情吃苦也不过是一阵子罢了,等时间久了感情淡却,他就会慢慢地恢复从前的心情,好好地活着,好好地享受每一天。

 我小时候不理解为什么我一手养大的小狗,会被⽗⺟毫不留情地拉去宰杀了,炖成一大盆香噴噴的⾁。他们还往我的碗里夹很多,慈爱地招呼我多吃⾁,说这样我将来就长得⾼⾼地。面对着碗里的狗⾁,我哭了。小孩子永远不会理解大人为什么如此心狠,正如⽩天永远不懂夜的黑。等自己长大了,才明⽩了。原来。男人与女人,大人与小孩,在感情方面的确是不同地。作为強者,他们很清楚如何取舍,而不会纠结太久的。

 因此,我放下心来。最后看了一眼雨幕中的那悉地红墙⻩瓦,垂柳宮花,关闭了窗子,下令启行了。

 这一去,只怕是天南地北。山⽔间隔,再不相见了。十七年爱恨纠葛,十七年悲离合,终于做出了一个彻底地了结。从十六岁到三十三岁,一个女人最为宝贵的青舂年华,最为贞洁地⾖蔻情怀,全部予了他一人。不管他是不是个好男人,好丈夫,可他是个英雄,是个⾜以让后世人崇敬仰慕的一代雄杰。和他在一起的⽇子。犹如烟花一般绚烂到极致,又在瞬间凋零湮灭,消逝无踪,不管怎么说,我经历过了最美,也就无憾了。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英雄美人名,不畏⽩发生。

 忘记他给我的伤害,也忘记他的爱。从此。生不再同衾,死不再同⽳。锦⽔汤汤,与君长诀;天上人间,永不相见。英殿里,和往常这个时候一样地处理公务,召见大臣共商国政,而是站在武英门地门廊里,悄悄地看着这一行人离去。车轮经过石板路时。发出辚辚的声音来,只不过在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中,被掩盖去了不少。

 他怔怔地看着她的马车远远地离去了,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视野中,被宮墙彻底地隔断了。冒着大雨,他从门廊里冲出,朝着车队离去的方向。依依不舍地追赶了出去。一路追随着。跟随着他的奴才们不得不跟在后面追赶着,生怕他淋雨生病。

 穿过几道宮门。绕过几道永巷,车队出了西华门。眼看着城门即将关闭,他冲上前去,站在只剩下一尺多宽度的门后,呆呆地注视着,却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尾随了。他不敢,他害怕,要是被子看到了自己这副狼狈而虚弱的模样,实在是莫大的难堪。他现在唯一能做地,就只有这样毫无作为地,任由她离开紫噤城,离他而去。

 很快,雨幕遮挡了远处的一切,他快要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从城门洞里奔出,急急忙忙地踏着漉漉的台阶上了城楼,手扶着垛口朝远方望去。这一次,还好能看到队伍的影子,缓慢地迤逦而去,不久之后,终于彻底地消失在了⽩茫茫的雨雾之中,再也不见。

 多尔衮仍然伫立着,远眺着,终究是不甘心,不死心。有谁知道,此时他究竟是何等的痛苦,何等的绝望?

 腔里,心仿佛在瞬间裂了开来,撕扯出从未有过的剧痛。第一次感觉到痛楚是在什么时候,他早已不记得了。可是他爱了半辈子的女人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决绝而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没有任何挽留地勇气,这种痛楚,让他几乎要流泪。哪怕到了下一世,灵魂深处也总会被这痛楚触动。

 他还是孩童的时候,也曾经这样,在雨霏霏的天气里,悄悄地躲在院门后面,目送着⺟亲离去;如今,他已经人到中年,却仍然要这样悄悄地躲着,目送着子离去。为什么,人生要有这么多离别,要有这么多伤痛。心中的伤痕就犹如这雨天时的⽇头,虽然看不见,却是真‮实真‬实存在着的。奇怪啊,他明明是个一贯固执,一贯坚定,下了决心就不会动摇的人,可为什么等事情真如他的预料发生之后,他却又犹豫起来,反悔起来了呢?

 “去,去拿纸笔过来,快!”

 浑⾝都被雨⽔淋透的皇帝没有要他们给拿⼲⾐服来,反而索要纸笔,太监们诧异了。只不过他们不敢多问,就赶忙跑去找寻了文房四宝,放在了城楼里地桌子上。

 匆匆地磨墨,不等墨汁彻底浓厚,他就急忙取笔来蘸了墨汁,寥寥数笔,在洁⽩的纸张上写了短短的一句话。然后折叠起来放⼊信封,起⾝给旁边的小太监,吩咐道:“快去,给门口的护军,叫他们骑快马赶上去,呈给皇后拆阅。”

 “!”

 小太监接了书信,刚刚要出门时,却又被他叫住了“算了,不要去了。”

 事到如今,他已经错到了极致,无论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争取,也无法挽回她的心了。心若不在,就算勉強留着她的人,又有什么意思?何况他地情况已经越来越糟,以后说不定会越来越疯得厉害,就算不再伤害到她,也会将他在她心目中地形象彻底地毁灭掉。还是让她就这样离开吧,这样,他最后一次留给她的形象,还是美好地。

 就这样了断了吧。他不要她再伤心,不要任何和悲伤有关的事情,在她的眼眶里停,就算她独自照镜的时候,也不行。

 决定了之后,多尔衮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他刚刚写好的,墨迹尚未⼲涸的信,一点一点地,撕碎了,松手,破碎的纸片如雪花一般地飘落在地面上,然后转⾝出了城楼,继续站在垛口处眺望。明明什么也看不到了,可他依旧久久地伫立着。他在等什么,盼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阵嘲的,挟带着冰凉雨雾的南风吹拂过来,带动得房檐斗拱下的风铃叮叮咚咚地作响,清脆悦耳。同时,又淋了他一脸雨⽔,混合了另外一种咸咸的⽔珠,悄无声息地流淌下来。

 惨绿终年,遍地荒凉,暗月枯柳。纵冷落,烟雨人生,可与何人度?

 “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斜⾕,属霖雨涉旬,于栈道雨中闻铃,音与山相应。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霏霏,就像剪不断理还的愁思,让人的心情格外地烦躁。只不过,在京城西侧一个颇为僻静的大宅院里,听着雨打梧桐的声音,有一个人,却是快意并欣慰着的。如今,她总算是有了点得偿所愿的感觉了。

 灯下,她展开一张皱巴巴的,明显是撕碎之后又再拼接起来的纸张,仔细地观看着。只不过上面的墨迹被几滴⽔渍溶化开来,有些模糊,不过这刚健有力的行书字体,还是曾经悉的。

 等她看清这句话的內容后,脸上得意的笑容突然凝固住了,只见上面写着:“你不要走,我不忍心。”

 这明显是仓促之间写就的几个字,却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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