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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净土千秋掩风流 第一百零七
 讲到这里,她悄悄地窥着皇帝的脸⾊,好确定自己的叙述会不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有点出乎意料地,他并没有立即表现出震惊,或者恼怒的神⾊来,反而是低垂了眼帘,皱着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不敢再说下去了,因为她跟了多尔衮这么多年,他的脾气她还是比较清楚的,越是不动声⾊,就越是恐怖。尽管此时已经是暮舂,气候转暖,可她依然觉得寒气在周围弥漫,这寒气,是从他⾝上散发出来的,并不凌厉,而是淡淡地,若有若无地,就如那⽩昼之月,虽然看不见,确实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

 明媚的光透过敞开的窗子照耀进来,给窗台、地面、茶几都镀上了一层温馨的暖⾊,让他整个人都‮浴沐‬在金⻩⾊的光芒之中,不论是微蹙的眉头还是眯起来的眼睛,甚至面孔上的每一处轮廓,都是极好看的。望着眼前的这个他,她简直不敢将那天半夜里,那个浑⾝浴⾎,得意而満⾜地狞笑着的魔鬼和他联系起来。可那真的不是她的一个噩梦,而是真‮实真‬实地发生过的。她无法解释他为什么现在又突然不记得那个事情了,莫非,那一晚他被鬼上⾝了?

 沉默了许久,多尔衮这才抬头问道“那你还知道别的事情吗?宮里的其他人都是怎么说的?”

 吴尔库霓知道这才是要害,这样严重的事件早已被严密地封锁住了,不论是內务府大臣,还是领侍卫內大臣,几个获知此事,并连夜赶来处理善后事宜的大臣,都严噤她们这些目睹了事件经过的人将此事传播出去。并且严厉地规定,他们一旦获知外间已经知晓此事。这里的人就全部处死。这可是命攸关的大事,谁敢到处说?偷听皇帝和大臣的密议,抓到立即就是杖毙的刑罚。更何况那天晚上地事情呢?

 于是,她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将这些经过叙述了出来,就不敢再多言语了。

 他这才略略地松了口气。起⾝了,穿上靴子,出了门朝后院去了。

 守卫在房门前的侍卫们看到他来,立即打千儿请安。同时将大门打开了。他迈过门槛,进了厅內,并不见东海的人影,于是朝內室走去。掀开门帘之后,只见东海正趴伏在桌案上‮觉睡‬。并没有被他进来地脚步声惊醒。尽管在睡梦中,可东海似乎睡得并不踏实,长长的睫⽑微微地抖了抖,间或发出一点模糊的菗泣声,一张稚嫰的小脸上还残存着泪痕,显然是哭着哭着才渐渐⼊睡地。

 多尔衮看了看东海⾝上的⾐裳,似乎有点单薄,就悄然地摸了摸他的小手,果然,已经是凉冰冰的了。他有点心疼。他到现在也搞不懂,他究竟因为什么把孩子软噤在这里,孩子还小,虽然平时总表现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地模样来,其实真正遭遇了孤单和隔离的话,就会格外地恐慌。那天晚上的事情。不晓得他知道多少。究竟看到了什么。他也许那天晚上又发疯了,他做的那些‮忍残‬⾎腥的事情。如果被孩子看到了,不知道要产生多大心灵上地刺,对孩子将来的成长,是很不利的。

 怕东海这样继续睡着会着风寒,他伸手将东海拦抱起,走到炕边放了下来,然后铺开被褥,放好枕头,这才轻手轻脚地将孩子放了上去,盖好被子。

 东海虽然没有醒来,不过睡得仍然很不踏实,他在被窝里不安地动了动,呢喃出含糊的梦话来:“阿玛,阿玛…”

 看这样,的确是吓了个不轻啊。多尔衮在旁边瞧着,心里头颇有几分愧疚,他怎么可以让孩子看到那些呢?为什么,他就不能控制住自己呢?他心事重重地脫了靴子上炕,掀开被子侧躺着,将东海揽⼊怀里拥抱着。大概是感觉到了⽗亲怀抱中的温暖,东海终于踏实下来,稳稳地睡了。

 拥着睡中的小儿子,他心烦意地琢磨着,他这一次究竟为什么发了疯。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渐渐地,他能回想起一点点的片段来了----他前几天曾经接到慎刑司的‮员官‬禀报,说淑妃和大阿哥之间似有暧昧;一路追查下来,两人岂止暧昧,本有染。那几个宮女都是招供了地,连皇后宮里曾经目睹此事的宮女也被捉来审问,熬刑不过招供了。他气得不行,忍无可忍,终于在傍晚的时候令人去召东青⼊宮,他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胆大包天的逆子。

 奇怪的是,再之后的事情,他居然一点也不记得了。据他以前地经验,莫非见了东青之后,就是他发疯地开始?那么后来呢?从傍晚东青进宮来见他,到半夜里吴尔库霓见到他提着剑到处杀人,也有两个时辰的光景。在这期间,他都⼲过什么?

 他出奇地紧张起来了,当一个人发现他竟然连自己地思维都无法控制的时候,就算是再如何自信,再如何⾼傲坚忍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恐慌起来。他之前曾经两次发疯,一次是孝明和皇后说过的,他像个魔鬼像个禽兽,极端地‮狂疯‬和暴戾;第二次是多铎当面跟他说的,他的表现很恬淡很祥和,絮絮叨叨地像个老头子似地说着一堆莫名其妙的话,还自称自己会通灵。总之,这一次没有什么严重后果。那么大前天晚上呢,他是那种状况?看起来,似乎是前者。

 这几天,周围平静得出奇,既不见皇后过来,也不见东青过来请安。虽然他给宮中制定的规矩并不严格,可作为子女的,只要在跟前,总要初一十五地过来请个安,让他顺便询问询问近况,感受感受繁重的政务之余,那点宝贵的亲情。可昨天是十五,东青并没有来。

 东青是不是被他暴怒之时没有轻重地打了一顿,然后关押起来了。至于为什么要同时软噤起东海,也许是他替哥哥求情从而惹恼了他?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如何解释,一贯疼爱呵护儿女的子,为什么在两个宝贝儿子都被关押的情况下。一连三天都不见动静,没有到这里来找他求情?这本就是不符合常理的,难不成,连她也被限制了行动自由?可若真是如此的话。为什么吴尔库霓没有提到这个事情?

 他本能地想去仁智殿找子问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她就真地清楚吗?不知道怎么的,他的心头有点惴惴然地感觉,好像他现在不是躺在炕上。而是悬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惶恐地伸手朝周围抓着,却只能抓到虚无一样。这种感觉,让人很难过。很不适应。

 无奈之下,多尔衮只得摇了摇睡中的儿子,希望从他的口中得出些真相,‮开解‬这个‮大巨‬的谜团。

 东海慵懒地睁开眼睛,发现是他,立即光芒一闪,像途中彷徨地孩子终于见到了他望眼穿的亲人,很是欣喜。不过转瞬之间这个光芒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恐慌和提防。他往被子里缩了缩。紧紧地抓着被角,望着他的眼睛里満是紧张惶恐之⾊。

 “你这是怎么了,好像很害怕似地?”他心中那个不祥的预感渐渐強烈了,小孩子就算嘴巴上学会了说谎,可眼神还是伪装不来的。透过东海那清澈见底的眸子,他看到了他预感中的危机。

 不问还好。一问。东海更加害怕了,他索直接缩到了被窝里。用被子蒙起小脑袋来,不给他任何回答。

 多尔衮尽量小心地,试探着掀开被子,和蔼地笑着“你是要和阿玛玩捉蔵吗?当着阿玛地面躲起来,也太笨了吧,阿玛可不喜笨小孩。”

 毕竟是小孩子,经不起,他马上出于本能反应地回口道:“儿子不是笨小孩,儿子聪明得很呢。”

 “那你这是⼲什么,蔵在被窝里面当缩头乌⻳?”说着,他颇为亲昵地捏了捏东海的小脸,笑道:“你一贯口口声声地说你要当个男子汉,当个巴图鲁。怎么,男子汉,巴图鲁,都是像你这样缩乌⻳壳缩出来的?”

 东海愣怔了片刻,恐慌倒是减轻了许多,不过这一次的神⾊倒是更加奇怪了。因为他望着多尔衮的眼神里,竟然隐隐透着忿然和敌意。他不肯再说话,转过⾝去将脸埋在枕头里,沉默了。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脸⾊说变就变的,比翻书还快。阿玛是不是对你不好了,让你受委屈了,你这么讨厌看到阿玛?”多尔衮为了套取儿子的话,就故意板起脸来,装作生气的模样。

 沉寂了好一阵子,东海突然有了动静,他并没有起⾝来说话,而是将小手攥成拳头,狠狠地捶打着被褥,从枕头里发出模糊的声音来,竟然透着那么几分悲愤之意“怎么了,怎么了!您还问儿子怎么了,您这是故意装傻吗?您以为儿子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儿了吗?”

 “你记得?你要记得,你就说啊,你不说阿玛怎么知道不知道你还记得?”

 东海突然翻⾝坐起,令多尔衮惊愕地是,他已经満脸是泪,眼圈通红“儿子当然记得,您不但用鞭子狠狠地菗打东青哥哥,还掴耳光,用脚踹!您还当着他的面痛打淑妃姐姐,还出手杀了她!”

 他骇然。他猜测着自己可能在暴怒之下出手殴打了东青,也有可能同样把愤怒的拳脚施加在孝明⾝上,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出手杀了她。虽然他从来就没有喜过那个女人,对她和对待其他嫔妃一样,只不过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所行使的权利罢了,没有半点感情存在。但那毕竟是他的女人,虽然做出了如此不堪的行径,令他怒不可遏,可打也就算了,之后最多也就是废掉,关⼊冷宮,他并没有打算处死她。更何况,居然还是亲手杀她。难道他在那个晚上,真地癫狂残暴到了那样地地步?

 “不可能,不可能…”他重复着,喃喃道。

 他这辈子杀人无数,经自己手解决的,也本无法计数。杀掉那些他认为该杀地人,或者与他毫无⼲系毫无感情的人时,他不但丝毫不会犹豫动容,反而能得到一种无法言语的‮感快‬。可是孝明毕竟是和他有过⾁体关系的女人,是他的妾,作为一个丈夫亲手杀掉自己的妾,这不但不光彩,也格外地‮忍残‬暴,他怎么可以⼲出这样的事情来?

 东海原本还有些顾忌有些害怕,不过看到他这种茫然的表情,就忍不住地更加愤恨了,他大声道:“怎么不可能?您不但杀了淑妃姐姐,后来索连哥哥都杀了!您太狠心了,哥哥就算做错了事,也要给他悔过改正的机会,怎么能杀了他呢?”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哽噎起来,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您不但杀了哥哥,还当着额娘的面,让奴才们把哥哥拖出去,叫他们连夜给哥哥扔到外头的坟岗上去…额娘哭着喊着抱着他,还向您哀求,不让别人把他带走。可您抓着她的头发不让她去追赶!额娘气坏了,就上来要和您拼命,您居然把她按在地上狠狠地打,还专门往头脸上招呼,把额娘打得満脸是⾎的,都快受不住了…呜呜呜…儿子吓得要命,求您别再打额娘了。您可好,连儿子都一并打了…阿玛,您怎么变成这样了,您以前从来都是柔声细气地对额娘,对儿子的啊!哥哥那么好的一个人,您怎么忍心下手?哥哥是不是真的死了,以后东海就再也见不到哥哥,哥哥再也不会回来陪儿子玩耍了?呜呜呜…”

 多尔衮早已呆住了,到后来,他似乎已经听不清东海究竟在说什么了。神智甚至有那么片刻的模糊,连听觉都出了问题,只能看到东海的嘴在翕动着,知道他是在说话,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东海哭诉得差不多了,睁大朦胧的泪眼一看,⽗亲已经成了泥雕木塑,神情僵硬,眼神空洞,完全傻掉了似的。这是在⼲吗,后悔吗?自责吗?好像又不大像。不管如何,他杀掉了他的哥哥,殴打了疼爱他呵护他的⺟亲。他不明⽩,⺟亲是那样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亲为什么下得了那样的重手,简直把⺟亲当成了仇敌一般。他恨他。

 想到这个,东海就懒得再和⽗亲说什么了。质问和埋怨,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他重新躺下,背过⾝去悄悄地抹着眼泪,不再和这个冷酷‮忍残‬的⽗亲说话了。

 光依旧明媚地照耀着,炕上暖洋洋的,周围静悄悄的,让人恹恹睡。多尔衮呆了半晌,突然有了动作,他下炕穿靴,发疯一样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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