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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河楼院的大劫难
   这年夏天,北风一来,血腥气便窒息了黄土高原上的榆次城,黑老鸹遮蔽了半个天空,伸长嘴往死里叫。人们憋闷在逃不的恶腥中。

 习惯地往城北望望,再看不到介河边注家楼院的影子了。

 一把军刀像印信一样摆在案头。

 “戏的要唱,戏班子的拉出来,唱戏,皇军的脸面的,让良民大大地太平,看戏,庆祝反蒋运动维持会的。”血辣辣的太阳从白布上渗出。

 梆子戏角儿“十四红”的脸被炙烤的发硬。嘴巴发僵。

 “皇军也要看,看看中华文化的。”

 仁丹胡子是中国通。“十四红”听得懂他的命令。

 一铁丝穿通了镖头红脸三的脸,他与汪家楼院的其他家丁一起被穿了腮,鬼子就像提着做生鱼片的鱼。他一条腿残了,耷拉着像死鱼的尾巴。

 汪家楼院被抢劫一空,烧个净光,犹如掉了眼珠的眼眶,掉了牙齿的嘴巴,面对着介河滩里横铺坚躺的死尸,张风凉口。

 榆次城各个城门口,贴出红笔写透了白纸的戏报。

 “庙唱坤梨园的戏:六月雪

 三晋第一坤角抓心旦主演。”

 庙成了放风处。人们来看戏,透气,解心寂。

 戏场里站了许多柳树,都是新来的,赶来看戏似的,一圈一圈围了,朝着戏台斜着身子。

 人在树跟前像树一样站着,也像树一样沉默不出声。

 唱一场发丧戏。“十四红”找到几个角儿说。他记不住日本人的待,他只说自己的心思。

 旧戏班子里的人你传我,我传你,能行能动的聚了许多。说起死在介河滩的四川娃儿兵,说起死在日本人手上的汪家章昭著夫人及各位太太们,小姐少们,大家长叹一声:

 可怜!可怜煞了!这年头,收人哪!

 心里沉甸甸地,角儿们入了戏。尤其“十四红”将一只笨重的农家扇车抬进后台,亲自安顿,大有《水淹七军》戏里庞统抬棺上阵的悲壮。那只冰凉生硬的铁把子与他握了握手,一声不吭。

 雪片一样的白纸碎条,他一抱一抱装进扇车口。

 之玉是朵雪花,从天上来,一尘不染。谁能想象她受的糟?对她来说,那比死过几次都难忍受,之玉就是在曹地府,心也不能甘,那一口玉牙一定被咬碎了。

 他要为她,为楼院里夫人们的冤魂,为那些被日本机在介河滩里的千余名娃儿兵送去一些悼念。

 白纸条在手掌上悉悉卒卒。

 “有个唱旦的坤角,你的一定得找来。‘抓心旦’,会唱受用调的,这个坤角儿的一定得来,皇军也想见识见识。”仁丹胡子不但是中国通,而且是山西通了。

 “她再唱不了了——”只能是亡魂唱了。他当时就看见一朵雪花轻盈地飞上天空了。

 “这个人的非唱不可,皇军让她唱,她敢不唱?”

 仁丹胡子一跺脚,靴子底就像踏在人心口上。之玉虽然是个姨太太,却从没怕过谁,没怕过什么,现在更不怕了。

 “你们既然听说过‘抓心旦’,难道不知道她是谁?”那阵汪家还有体面,汪家还讲体面,不愿让人知道抓心旦是汪家二姨太,从来不底细。

 日本人不知道这个抓心旦就是聂店汪家的二姨太方之玉,戏们知道。戏们不但不以为之玉唱戏有什么败姓,反而会为汪家有这样的名角儿好唱家叫好喝采。日本人摧残的是汪家的体面,汪家的名望,汪家的底气不容遗留一丝一毫。而汪家的角儿要能上台,那就是不绝如缕的气息。

 之玉能在台上伸冤出气,是死魂灵的一次声张。

 就让她唱!让她站在戏报上,大明乌亮地唱一次!

 下雪了——

 脑子里嗡嗡地回响着,脑子就像洋茅子筒子楼,耸立着,烧不塌的砖筒子,回音在里边回旋。

 小音子扮了戏,她眼前云飘飞,全是风筝一样的脸面,变白变黄变红变黑,风筝在火焰头上烤着翻卷着。

 她要做一次坤角儿,可是多年做汪家楼院四福晋的贴身丫环,从魂儿里她还是摆不了这种身份。

 寒风瑟瑟,太太姨太太们、少、小姐们,绵羊似的挤成一团。

 撬砸声、开裂声、翻滚声、破碎声…楼院时不时打颤。

 滚金梁、寿材上的描金画被刺刀刮着,比刮牙釉子也牙碜。

 天沉下脸来,仁丹胡子在女人堆里细细看,先盯住之玉的装束,那天之玉依然讲究,从里到外的讲究,对这风风火火的事故视若惘闻。

 仁丹胡子指头一勾:

 你——,出来,一看就是你,见过大世面,沉得住点儿气,是这院里当家的。

 之玉哆嗦着嘴,并不否认自己当家。她朝着仁丹胡子发愣,日本人也发了愣,他们把她的不知所措当成了不惧怕。

 她怔怔地站着,不理会日本人的喊叫,没有去指认金银珍宝的埋藏处。她也许不知道。

 她才不管金钱藏在哪儿,她是夫人,别说她疯了后,就是没疯之前,她也只管用!她只管开口要,不管钱从哪儿来。可她站在场面上一句不辨解。她不让别人说她不主事。

 你不说?我们自己找——

 几把剌刀挑划她的衣衫,身上横七竖八的破绽,更显出娇,天天泡洗的肌肤从破布条里隐隐闪映,连日本人也看得出神:

 哟,人们总说四福晋四福晋,哟稀,名不虚传,很美——

 之玉突然咯咯咯暴发一阵笑,这是她要去洗澡的信号,鬼子却以为她嘲笑他们的武力,他们怔住了,他们一定没见过哪个女人敢当面叽笑他们的刺刀。

 随着父亲窦天章在后台一搭架子:女儿走来。小窦娥一身小打扮,天真无跑上场。

 她小音子今天要换眉眼,换上之玉的细眉笑眼。她与二姨太脾不同,眉眼却相似,当年在楼院演家戏,她们已经换过一次。这次,她换上的是二姨太无视一切的笑,只要那面笑让人领略到豆寇年华的活泼。她知道自己换成了,很像,大多数人没看出来她不是“抓心旦”

 第一场戏,小窦娥还懵懂着,省不出世道的诡秘艰涩,她那阵是爹跟前的宝贝,有爹为自己遮风挡雨呢,

 窦娥的爹爹要走了,要上京去。

 她阿爸离开她们的帐篷时她更小,她还在草原那会儿就想过,如果她已经会说话,她阿爸一定走不了。可是她阿爸不等她说话就走了。而这个窦娥的爹爹也同样心硬,非要去赶那个什么大比会考,把女儿送做了童养媳。

 这才有了窦娥的苦情。台下的眼圈开始红了。

 沉重的天色下,二姨太觉了疼,起先没有觉怕,她只是不明白洗澡怎么能当这么多人面衣服。

 她始终没否认自己当得了家:

 汪家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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