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街两道沉浮着糟腐气息。踏着空葵花盘的尸首，我和两位女诗人陪着蒋韵寻找她少女时代的凄惋遗梦。
没到北辛武之前，我从未见过这样多的葵花盘，以这样颓丧的脸目到处充
着、狼籍着。我注意过的葵花是那样娇
，黄花如旋转的裙边一样舒展地打开，
接着阳光接着蜜蜂，如同蒋韵《闪烁在心枝上的鸣叫》中那个活泼的女孩子，那个用自己生命中的亮
感染和点缀沉闷的乡村生活的青年女教师。小说的人物原型就在北辛武，当地一些年轻人说起这个叫淑珍的，竟然嘴里还活着一些唏嘘，论起来，她们是女儿辈了，可见这个女孩子的生命力。
当初她从太原被遗送回介休农村，生活环境一落千丈，可她就像一朵含苞
放的花朵，不管被移到哪儿，依然把生命的光彩开放出来，村里的人至今传说着她如何会教学，如何推广标准普通话，她组织的文艺宣传队如何有名气。当然也都传说着她的最后一幕，她被恋人抱上车去太原看病，回来的只是一只骨灰盒，追悼会上学校里许多教师和学生都哭了。《闪烁在心枝上的鸣叫》曾把淑珍的恋爱写得刻骨铬心，也曾把闺中友情写得亲切可感，蒋韵来介休的心愿就是要到这个女孩儿的坟头看看，见到坟头才能如同故友重篷。
汾河岸边，满世界都是葵花地，进村前蒋韵就奇怪，这儿怎么真得种了这多的向
葵？其实她当年来北辛武的时候，并不曾见种这种经济作物，那会儿，地里种的是一种糖萝卜。她只是在书里写为种着大片大片的向葵。我也知道，平川种葵花是近些年的时风，蒋韵那样写是渲染一种画面酝酿一种情调，现实却被她有幸言中。不幸的是季节不同，她写的是那种鲜如洗充满梦幻的青春期。不会是这样的濒临生命绝境的垂危阶段，，矮矮的杆子，萎蔫的叶片，死气沉沉的盘子，她更不会写到这畛地里排着的新茬尖。这儿刚割去葵花，尖锐的茬口犹如伤口，亮着生命结束之际的最后一道新鲜。这畛地里有淑珍娘家的老坟。一棵浑身篷散着黄叶的大柳树，歪歪斜斜地守着一座青草凄凄的孤冢。蒋韵默默地站在坟前，任散发与衣衫在秋风中抖擞。她眼睛红着，泪水浸透了睫
，一脸的疲惫与憔悴沉入一种久远的酸楚。她不记得当年那口水塘是否真在淑英家门前，但她真切地记着那丝疼痛。不然，《闪烁在心枝上的鸣叫》不会那样地心痛。诗人们看着她像风中的芦苇，说，别让她这样久地难过了。其实，这种浮燥的年头，有真爱的人少了，有真痛的人也少了，或者说这样有真痛的机会也少了。何不痛痛地用它一次？踏着许多踩扁的葵花杆与黑叶子，从坟里走出来后又去了淑珍当年的另一个闺中密友的住所。院里，这个叫玲英的女人正低头剥葵花，院心当地摊着新葵花籽，檐前廊下堆积着葵花盘，几乎要埋没了她。她站起来，一脸
重的皱纹上落满了葵花的飞尘，一脸的艰辛上凝固着对不速之客的茫然。蒋韵曾经记错了她的名字，但一眼就认出了她的眉眼特征，她却无论如何提醒，也把自己同这些个城里人联系不起来。
玲英全被劳作征服了，赤脚，衣服和肤
全是太阳晒透的黄土地。皱巴巴的背心伸出半个在秋衣外。玲英把我们让进屋，先倒了水反复地将那双被葵花籽染黑的手洗了又洗，那双手骨节突出严重变形，糙得已经如同老葵花杆，可它当年同淑珍在宣传队留的那合影上做着造型时也曾是少女的颀长。蒋韵回忆着当年玲英的模样，白白净净，打在
前的辫子不长不短，有一股学生味。玲英终于洗净了手脸，然后揭开屋里唯一存放衣服的扣箱，先拿出一只退
的红包袱，打开，取出一只满是裂纹的塑料夹子，解开，翻出一只像皮筋扎着的本儿，一层一层终于
出淑珍的两张照片。玲英的背心秋衣始终层次混乱地趔趄着，可她将淑珍的照片打包的那样齐整，像是珍藏了自己的青春年华。
那位梳着刷刷辫，一身军装的女孩子用那个时代的飒
强调着不甘沉沦的心态。她把青春对生活的反抗用一种舞台动作作了定格。眉翘着眼翘着嘴角翘着，框外的胳膊一定也想张杨起来。那是一张充溢着生命活力的照片。嵌在黑色骨灰盒上，那骨灰盒如何能沉默无声？
蒋韵与玲英眼光闪烁不敢对视，一个是陪她到乡下有意无意进行心灵抚慰的城里朋友，一个是常陪她彻夜剖心相惜相怜的乡下朋友，一个是搂着她看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一个是抱了骨灰盒从太原返回来，等于是伴着她的灵魂回家的。
玲英曾帮助这个成分高的女孩子进了学校显
了才华，玲英也促进了淑珍与她弟弟的恋爱。虽然她和弟弟都知道淑珍患有心脏病，不能生孩子，在村里这是大忌，但他们毫没犹豫地做了选择。也就是说选择了外面世界的新鲜。“淑珍的病最怕感冒，她是领着学生们在窑背上排节目，出了汗感冒的，那次感冒——”
玲英说不下去，只是反复说：“她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
《闪烁在心枝上的鸣叫》里叙说了那个女孩子的凄
抉择，她听从青春的律动，带了一腔热血与恋人渡过了壮严美丽的初夜，用生命换取了一次真炽的情爱。我们告别出门走很远很远了，玲英还一动不动伫立大门前长久地目送着，同行的几个人眼睛热热的谁都不敢回头，承受不住这种
情。从玲英那儿才知道，刚才去的那个坟头只是淑珍的父母，按乡俗女儿不能埋在娘家坟。淑珍被家里人主持与一个不相识的男人冥婚，埋在一个不相干的地方了。
村里，一辆拖拉机缓缓行驶着，车上的人随手往街上撒着空葵花盘，黑青葵花盘丢下来，丢下来，浓厚地散发腐烂气息。 Ｍ.nKＯuxＳ.Ｃ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