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学校
1/我走了
最后,偌大的一个学校只剩下我一个人——它是那么大,从周围的山上往下看,在阳光下,它摆满整个山岙。我想,如果我能够活得再长一点,比如十年二十年的,我一定可以看到它慢慢坍塌成一堵堵的墙,就像我们看到的一段未经修葺的秦长城,或者像荒草残
里圆明园的西洋楼遗址。
可是,我知道,我等不到那一天,我只能在想象里温习着它像疱丁手下的牛一样轰然倒下的景象,我已经足够老了,老的已经透支了一些明天。所以,我知道一些——我的明天。
我从一个教室走向另一个教室,从一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但是,偌大的一个校园,除了我的脚步声,再没有其它的声音。我的脚步声是那么大,它从木质地板上“咚——咚——”地抬起头,沿着悠长的走廊传递开去,抒情、忧伤、空
,但又从容不迫。我不知道它是否沿着学校门口那条路,沿着两山所夹峙的那片蔚蓝,蜿蜒而坚强地传到镇上,传到我的学生和孩子们身边——就像路边那条叮咚的小溪。
我还是先说说明天。
我在木质地板上走着,从一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就像走在一面大豉上,发出“咚——咚——”的响声,抒情、忧伤、空
,但又从容不迫。
镇上的人这几天好像突然多了起来,像过年那阵,小街上总看到人来人往,只是少了过年时的那份悠闲——人们有点行
匆匆。
“我耳鸣的厉害,好像耳朵里进了水,嗡嗡地响。”
“是不是像有人在耳朵里拿着一面鼓在敲,使劲地敲,咚——咚——”
大家这样互相说着。诊所里坐满了人,赤脚医生又高兴又不安:他自己的耳朵也嗡嗡地响。他可以随便给大家拿点什么药,但他不知道该给自己来点什么药,他其实并不相信药。
我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最东边的房间,当我在椅子上坐下,我听见“咚——咚——”的回声还在身后传送着,抒情、忧伤、空
,但又从容不迫。
赤脚医生把他培训时的老师、医学院的余教授请来了。余副教授看了以后对他说:
“是神经官能
耳鸣,奇怪,这是城市病啊,怎么——”
“你说什么?”赤脚医生不好意思地说,他的耳朵还是嗡嗡地响,像有人在里面一个劲地敲边鼓“——我没听清。”
“没事,叫他们到附近清静的地方去走走,坐坐。”余教授大声说。
我在房间里踱着步,现在,我可以整夜整夜地走着,一点睡意都没有。我知道,我已经足够老了。脚下的木板有的开裂,有的朽了,有的
着重物,走上去,发出不同音质的声响,像走在不同的音阶上“咚——咚——”但还是那么抒情、忧伤、空
,还是那么从容不迫。
“悲欣
集”我突然想到弘一大师临终前写下的这四个字,我用颜体把它写在宣纸上,挂在墙上。我坐回藤椅,望着它们。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时刻,再没有比这四个字更入心了——悲欣
集。它们像一个老朋友的到来,让我自自然然地放下眼前的一切;它们像一本好书,我看看、想想,我知道它被好多好多人读过,但我又觉得它是为我一个人写的。
天快亮的时候,我睡着了,在我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入睡:它把我抬了起来,放在一朵白云上,我一口气还没有上来,就进入了梦乡。我只记得,在临睡前,在
朦的晨光中,校门口的路上有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由远而近——我好久没听过脚步声了,我当时好像这么想。
第二天一早——余教授走的第二天,镇上的人成群结队地走在去学校的路上。路边的小溪里,正有清凌凌的水汽冒起。初秋薄薄的阳光在大家背后的某一个地方远远地照着,在每一个人面前拉出长长的黑影子,像是一些往事调皮地跑在人们前头。走在路上,大家想起来,这条路以前曾经是多么热闹。现在,它寂寞了不知有多久了,路上到处是雨水冲刷过的坑坑槽槽,路两边的草疯长着,好像它们是急着想把手握在一起的两拨野孩子。
“记得以前总是背着书包在这条路上跑,一群人又喊又叫,书包在
股后面拍得哔哔啪啪地响。那时候,这条路上一天到晚可真热闹。”有人想起那时候上学时的情景,忍不住说。
“最有意思的是学校操场上放电影,围墙上,树上,都坐着人。还有些人专门喜爱坐在影幕后面看‘反动’电影。电影散场了,路上到处都是手电打出的光柱,像长了眼睛似的,专门往姑娘们的
股、脸上咬。有些小孩子在树杈上睡着了,就一直睡到天亮。”有人说,他记得自己有一次就这么躺在树杈上睡着了,睡了一身
水。
“那时候学校里还唱戏。戏台下全是人,这条路上也都是人。说是看戏,其实还不如说是看人,是人挤人,女孩子们不时发出此起彼伏的叫声,大家一听就知道,又有哪位好看又受用的女孩子被人摸了一把了。那些卖东西的,小摊一路摆出去老远,远远看去,就像是有人在那摆了个龙门阵。唉,那会
节才像过
节。”有人说着,不由得回味起姑娘们的
股是那么的光滑、温热,那一声惊叫又让这种光滑、温热突然绽放了开来。
大家走着,感叹着,彼此身前的影子互相
织着、碰撞着,大家不由得想起许许多多从镇里到学校的这条路上的往事。
“看来,还是有一个学校在这里热闹些,现在,这条路上都没人了。你看那些草——”
“唉,我都不知有多少年没看过电影,没看过戏了,也好久没听过孩子们读书声了。那种读书声,在山上都听得到——”
“听说学校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都让老鼠、松鼠和麻雀住了。有人说还住了——鬼,一到晚上,再也没人敢来这儿了。想想以前,深更半夜都有人走在路上,还唱歌——”
“我听说李老师——就是那个李慕然,教过你吧?——他还住在这。我听说是这样的。”
“就他一个人?这么大的一个破学校?”
“就他一个人了。他的老伴刚走,他们俩一直就住在这学校里。”
大家慢慢地走进学校,让人感觉他们好像一大早起来就是专程来学校的。他们的影子在教室前的台阶上折了折,好像是一滩黑墨水从教室里漫了出来。一只松鼠很快地从他们脚边跑过,倏地窜到操场上的一棵大桉树上;好多麻雀从各个角落里飞了出来,停在电线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败得真快啊。”大家看到操场上是一丛一丛的草,像一个瘌痢头,屋顶的瓦片上也有一些枯草当风抖着。
“一个地方要是没了人气,草也就长得特别快。这世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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