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正在学校上班，突然接到小依依——我三岁的儿子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那头很响地说：
“爸爸，中午没法生活了。”
“什么？”
“没法生活了——”小依依在电话那边又声音响亮地重复了一遍，而且还有点气呼呼的样子——也许，他觉得我的理解能力真的太差了。
“为什么？”
“停电啦！”
哦，原来是停电了。不过想想也是，停电了，我们就没法用电饭煲烧饭了，就没法用电磁炉烧菜了，就没法用微波炉热菜了，就没法用电热杯烧开水了，就没法开冰箱了，就没法用电脑上网了…
作为一个山里人，我对电的感受的确有点特别。像乡下小孩子看城里孩子的玩具，觉得又羡慕又好奇，但觉得自己的木疙瘩手
也
不错。我的老家在怀溪的小岭——可惜村子现在已经人去楼空，不复存在了——那是群山中的一个小村落。我们那儿有句民谣：“小岭小到顶，遥岭摇半年。”我们村子不仅路小，庄子也小，远远地看去，十几户人家就像是马蜂窝一样贴在悬崖峭壁上。村子一天到晚总是安安静静的。好像是为了打破这份可怕的安静，我们小孩子总会制造出一些声响。我们像鬼子来了一样漫山遍野地疯跑，我们迟迟不知道回家让父母像杀猪一样叫唤，我们打来打去然后让双方的大人像仇人一样吵架，晚上，我们像土匪一样成群结队东钻西窜。当然，那只能是有月光的晚上。大人们说，我们这些小
孩个个都是贼眼贼腿，一点点的月光我们也能跑得贼快。要是到了满月，我们简直就疯了，半夜都不知道归窝。当然，没有月光的晚上，下雨天，我们就会早早地爬到
上，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漫长黑夜里，大人们都在干些什么，狗们还时不时会发出几声矫情的吠叫。反正，第二天早上，我们这些小孩天一亮就起了，倒是大人们破天荒地像猪一样赖在上。当然，有时候家里也会点上煤油灯或者蜡烛，那是为了让我们做还没有完成的作业。我和弟弟面对面地围着灯光做着作业，不一会儿，就会听到“滋滋”的声响，然后就闻到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要是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那整个晚上就会像过节一样。那租来的几盏汽油灯，亮晃晃挂在高处，大家都说，真是比白天还亮堂。我们在那光影里跑进跑出，好像在白天和黑夜之间跑来跑去，感到无比新鲜和兴奋。那时候，我们并没有想到要什么电，只是想着，如果天天有月光，偶尔有汽油灯，那就够好了。好像是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村终于有电了。有一天，我们一群小
孩正在后山疯玩，可是，突然有人听到村子里传来唱戏的声音。怎么会有唱戏的声音？我们停止了玩耍，彼此疑惑地看着。然后，不约而同地，大家像一只只受惊的山货，向村里飞奔而去。到了村里，我们惊奇地发现，每一家阴暗的房子里都
出了耀眼的桔黄
灯光，最后，我们发现唱戏的声音是从阿法家里传出来的。原来，是阿法家的音箱在唱戏。阿法去年刚结了婚，他的新娘子嫁了两只大音箱过来。一年之后，我们才知道那两只大音箱原来通上电就可以唱戏。“有电了，有电了。”大家互相说着，那份喜悦，像中年不孕的女人说自己有喜了一样。
我们听了一会儿戏，就一家一家地去看电灯，一些大人也像突然返老还童似的跟在我们后面。像过年似的，家家都拉开了灯，见了我们小孩子，就分点零碎给我们吃，见了大人，就分烟。
“电灯亮是亮——”阿亲公在阿田家的灯泡上点了半天火，也没把烟点着，就抱怨说“就可惜点不着烟。”
那天晚上，村里每一户人家都亮了一夜的灯。整个村子，远远地看去，就像一个大戏台，好看极了。我们小孩子就像那戏里那鼻子抹灰的小丑，这家进那家出，整整快活了半夜。后来有人说，那天晚上，连山上的山货都看呆了，它们不知道我们村发生了什么事，好多山货走近村子又退了回去。可惜，这以后，大家就很少开灯了，大人们，灯一开，那电管（线）里的电油就像
水一样跑得飞快，可吃钱了。但有了电，毕竟方便多了。夜里起，伸手一拉“卡嚓”灯就亮了，再大的风也吹不灭。刚拉上电的那几天夜里，我和弟弟有一点点
意，就“卡嚓”一下把电灯给拉亮了，一个晚上都要拉十几次小便。有了电，我们也就很少在外面疯玩了。跟电灯比起来，月光真的要暗多了。再后来，很多人家又有了电视，那就更不用到外面的月光下玩耍了。
去年，我回了趟老家，人去楼空的村子差不多要被杂草和竹林抬走了。但那些电线杆还在荒山野岭上兀自站立着，它们笔直地刺向天空，像一个个钉在天地间的惊叹号。也许，它们还记得当年的热闹和风光，还记得村人们像抬八抬大轿一样把它们从乡里一步一步地抬到山上，还记得我们这些小
孩一遍又一遍地把耳片子贴在它们身上听着风吹电线传来的奇妙声响，或者，它们也仍然记得村人们第一次拉亮电灯时的那份激动曾通过电传遍它们的全身…也是在去年，当我放假带着小依依回到乡下他外婆家，没想到村子到处都装上了路灯，晚上出门再也不用拿手电了。当天晚上，我就兴奋地带着小依依在村子里走了一圈，没想到，小依依却突然停下来对我说：
“爸爸，什么时候才会停电？”
“为什么要停电啊？”
“停电了才好，我们就可以拿手电了。”然后又补充了一句“用手电照来照去，多好玩。照照树，照照小猫咪，照照月亮…”
我突然想起以前，想起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些有着很好月光的快乐夜晚。有人说，每个孩子都是个小哲人。是啊，当我们拥有电的方便之后又不失去享受月光的天然享受手电的浪漫，岂不更好？ M.NｋoUｘ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