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暧昧烟尘的味道，山河很绿了。他望着灰白若隐的瓦蓝天边，点燃了另一支烟。他看到跟他壮年时极像的群岚和天边，然没了壮年的勇气与豪情。难得有这样悠闲望山望天边的时刻，难得享受如此宁静的夕阳。他斜蹲在弟弟家的屋檐下，微抬头，就看到天边。
明天是侄女出嫁的日子，往日看似斯文内敛的女孩子。在外打工时却与北方的男孩未婚先孕。侄女的肚子
渐隆起，语言已苍白，做长辈的唯有成全。好在他已平静，快一甲子的年龄，什么没有见过。承认存在即合理，而且知道变换和轮回的道理。虽然未婚先孕，虽然孩子已捧在年轻母亲的手心，然酒席是补办的。叫红喜事。他当过多年支书。是六十的三分之一年的支书。红白喜事，他当过无数的提调，就是总指挥的意思。他记不清已指挥过多少人将一对对新人在震天响的爆竹和喧哗生中总向俗世的快意和幸福，也记不清多少次指挥过伴着雨水和泪水的出殡，死者的亲人们嚎哭着，用生的手指触摸人生的另一扇门。已经记不清。五十五岁后，他最直接的感觉就是自己老了。也许因为看多了喜怒哀乐，也许年岁到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甚一的渐木。就像今天，侄女出嫁，邻人和亲人忙碌着喧哗着，在他眼里，看到的也只是些晃动的身影。唯一清晰的，唯一能感到亲切的也只是那瓦蓝的天，瓦蓝的天幕下蓊郁的群山，和天和山之间的一层白。是的，立夏了。立夏了，田野，万物，禾苗和亲人就都要动起来了。这本身就是个鲜活和蠢蠢
动的季节。即使他老了，两眼昏花，
背佝偻。然而人是多么善感和灵长的动物。即使他已衰老而斯，也能从掠过双肩的风，也能从扑面而来的绿里感到喧嚣和躁动，这毕竟是多么盎然和蓬
的夏天。给过侄女红包，看过侄女红通通的脸后，他想起自己的婚姻，想起了自己现时膝下的一大堆儿女。他知道，他是爱老伴的，这样的爱现在看来只能说是一种类似亲情的情感。当时的
子多漂亮啊，他爱着她如水的肌肤和清澈的双眸。当时的日子多清苦啊，他想尽了一切办法都不能让全家温
和富足。当时的鸳鸯多体贴和温存啊，他们相濡以沫，所有清苦的日子岁艰难却也和风丽。然这样的日子也仅仅三两年，子生了两个小孩后，就得病了。而且也不那么聪慧了。那以后又是怎样的岁月啊，他要挑着一家老小衣食的重担，还要面对子的猜忌，无理责难和胡闹，还要负担她长年累月的巨额医药费。那时的儿女多小啊，圈在脚下，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小羔羊。那时的夜晚是怎样的辗转反侧和彻夜难眠啊，忽明忽灭的红红烟头总映着他过度劳作后疲惫苍白的脸。其实也没什么的，当初经历的时候，他甩下过满脸汗水。一个人孤苦无依时他也站在这样的季节和这样的风中想过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也想过待儿女长大后自己就该享清福了。然事实上，儿女在他眼里永远是儿女。比如现在，侄女结婚的时候，他就想起自己的小儿子，都那么大了。还不着急结婚的事，他都催过好几次了。催过几次后，他也就慢慢明白，儿女们都有自己的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和命。父母是无能为力的。当然，面对儿女时，他还是很欣慰的。他知道，在这帮风华正茂的儿女身上延续着他的
血。他知道他所有的抱恨和残缺，他的儿女，或者他儿女的儿女都能帮他的实现。这样想着，他就感到放松，感到骨子里的血都被岁月掏空了。像那些夕阳样，有些力不从心和温软。夕阳是慈爱和宽软的，母亲死后，他就把夕阳当作了母亲。虽然老了。他却一直都没放下农活，他很清楚，自己只要还能背得起犁耙，只要还牵得住陪伴了他很多个
秋的老黄牛，他就要到那片他耕耘了一辈子的田土去。去劳作，去耕耘，去墨坐，去呆想。他知道，只有在那里，在劳动的
隙，在顶头的烈，在清冽或浑浊的泥水里，在每滴夹杂着汗的苦味和涩意的汗水里才能尝到过去，看到永恒，在那样的夏雨和那样的天空背景下才能还原到往日那样活生生的日子，才不觉得那么衰老和孤寂。儿女们都大了，都举起双翅，高飞了。仅留他和老伴两个，首着几亩薄地和孤独小山村。几十个寒暑后，一切仿佛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像小侄女一样，儿女都有了自己的儿女。有时他觉得又回到了和老伴刚结婚的那段岁月，儿女们都还没出生。似乎这些儿女都只是他们身上的一件件衣衫，一件件
下了。他记起的也仅仅是衣衫翻飞的影子，比如今天，侄女结婚，他就看到衣衫飘舞的厉害，在他眼前晃动着，他有种叫做幸福的眩晕。侄女结婚，她的堂兄妹，他的儿女，只要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都会回来。是都会回来的，他虽在山乡，虽然他的模样像极了陕北的羊倌，虽然他没读过少书，但岁月的烟雨一浸润，心也慢慢润出光泽。他知道，他壮年清明扫墓时身后跪着的那一群，那一群懵懂着双眼，他手里纸钱跳跃的火光，那群娃跪在脚下的土地。已将他们的骨血和
魂，已将他和他的祖先和这片山乡一起，深深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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