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两次泪
　　　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终结

　第一次，我不会记得，是听你说的

　第二次，你不会晓得，我说也没用

　但两次哭声中间啊

　有无穷无尽的笑声

　一遍一遍又一遍

　回了整整三十年

　你都晓得，我都记得

　——摘自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诗歌《今生今世》

　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的诗歌《今生今世》把他人生的两次最忘情的哭声描绘得淋漓尽致，令人震撼与动容，在他两次哭声的中间一遍一遍又一遍无穷无尽的笑声回了整整三十年，而在我人生的两次最忘情的哭声中间，一遍一遍又一遍无穷无尽的笑声却回了整整三十七年。这种令我向往令我追忆令我回味令我温暖的笑声，终于在2007年9月22（古历八月十二）晚十一点四十分随着您心脏停止跳动嘎然而止。全家人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但没有一人嚎啕大哭或是撕心裂肺地吼叫，伴随我们的只有长长的泪水和无声的哽咽。穿着破衣服的舅母久久地跪在您渐渐冷去的尸体前，用农村‮妇少‬特有的哭腔哭调一条一条数落着您生前的好处，我们不忍心她这样长时间地跪下去，便去搀扶着她起来，可她就是强劲地扭住您的沿不放，最后在满脸胡茬和满脸沧桑的舅舅的吼声中，舅母才渐渐松开她那双糙的硬手，跌跌撞撞地移到一把椅子上仍旧嘤嘤地哭泣…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一次次唠唠叨叨地向我讲述我生命开始的第一次啼哭，讲得让我有些心烦有些意，只是此时我是多么希望母亲能从另一个世界里转回来再一次向我絮叨这心烦意的往事，可是我只能看见屋前那一堆新鲜的黄土发呆，再也不能望见您佝偻的身影和您温暖、慈祥的笑容，再也不能听见您的笑声您的咳嗽声和您思念我们时的一声声叹息。伫立在您的坟前，任由我的泪水漫布整个田园漫布整个山野，也抵挡不住我对您夜夜失魂落魄地想念，我在内心和您说着话，我在内心和您撒着，我在内心还在虔诚地听您给我讲我生命开始的第一次啼哭。

　记得您每次给我讲述我生命开始的第一次啼哭时，您都是那么认真那么虔诚，那么令您心鼓舞，您总是说我是您的骄傲，从我的第一次啼哭起。三十七年前的一个寒冬腊月的‮夜午‬，冰冷的寒风吹得整个破旧的木房都在瑟瑟发抖，您摸索着点燃一盏油灯刚放在灯台上，孱弱的灯光就被雪风呼的一下给灌灭了，您只好又拖着大大的肚子从灶间的孔里找出火柴划燃了一，再一次点燃了希望之火。堂屋的大门也被烈风冲开了宽宽的裂，您蹒跚地移到堂前小心地把大门关好，可就在您回转身时一不小心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紧接着您的腹部便撕心裂肺地疼痛。父亲将您搀扶到破不堪的上，用薄得不能再薄的棉被将您的腹部盖好，可您的疼痛没有丝毫减轻，您当时就明白您和父亲的第五个孩子即将来临了。只是在您和父亲的脸上找不出半点欣喜之，相反是愁眉加霜。在这间破漏的房子里，除了几件被您和父亲的双手磨得发亮的农具还在微弱的灯光里泛着光，再也找不到一件像样的东西。上面的四个孩子也成梯形队排列着，个个没有好吃没有好穿，天天张大着嘴巴等着您哪怕做一小点好吃的东西来。可想而知，这第五个孩子的出世将会给这个拮据的家庭带来怎样的命运？可就在您和父亲一筹莫展时，一声尖利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夜的宁静，这声尖利似乎在和雪风抗衡，似乎在和命运抗争，似乎在和苦难挑战，它没有被巨大的雪风湮没，也没有被命运窒息，更没有被苦难夭折。父亲用一块破布碎片将我包好，双手平坦地将我放在两臂间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半天，脸上着痛苦的泪，慢慢地向房前的便桶走去。母亲——您知道父亲将要去干什么傻事，便发疯般从上跳下来使出最后的力气从父亲手里夺下还在一声声尖叫的我，紧紧将我攥在怀里生怕我会即刻消失。我似乎也心领神会，尖叫的声音随着您的呵护慢慢停止下来，两眼睁得大大地，第一次向您投去了敬意的目光。父亲再也没有坚持要把我放进便桶及早结束我可怜的生命，第二天便拿上一把面条和一只公到外公家报喜去了。外公的到来，为我掐指细算，说我的命好，要我的父母亲好好地喂养着。只是后来，只因为家庭的困苦，父母并没有把我当一个掌上明珠看待，也和对待哥哥姐姐那样平平常常地养着。只是从我读书起，就显示出了特有的天赋，门门功课都是名列前茅，丝毫不让父母担心。我家破的板壁上贴满了我获得的奖状，母亲——您常常伫立在这半壁奖状前久久凝望，就像在欣赏一部伟大的杰作，又象在把玩您一生的荣耀。只是在我高考时，面对父亲的突然去世，给了我不小的打击，终没有考上我理想的大学。但母亲——您还是对我说，您做梦梦见一道火光从我们家房上经过，这一定是一个喜兆，我也终归没有完全辜负您们的心愿，考上了一所包分配工作的中专学校，从一个农家子弟跳出了农门，有了一个吃皇粮的机会。我知道这个机会是母亲——您亲自赠予的，不光是生命，还有前程。当我参加工作后，从微薄的工资里挤出一部分资金从遥远的地方寄到您手中，让您用钱也有一点宽裕时，您总是在计算着又花费了我多少多少的工资，总是叮嘱以后少寄点，您老是说您用不了多少钱。可我知道，我这点微薄的工资给于您的孝心和补偿何上能够？可您总在人前夸赞我们的孝心，说用钱全是我包了，我听别人告诉我这话，我心知理亏，孝心不是用一点点钱来衡量的，我知道远远做得不够。每次听完您对我讲述的我生命开始的第一次啼哭的往事后，我总要悉心地说一些感谢您的话，感谢您在危机关头挽救了我的生命，可您总是说不是您挽救了我的生命，是我自己坚持不懈地啼哭挽救了自己的生命，从小就学会了和命运抗争和苦难博弈的本领。

　我参加工作十七年来，只身来到异地，我不知道您曾为我了多少心费了多少苦，我也很少回家和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我知道在哥嫂他们都出去打工后，把您和他们的孩子放在家里，让您一人独自守候着那一栋贫瘠的家谈何容易，我也曾苦苦规劝着哥嫂回家让他们守候着您，面对他们谈论家庭经济拮据的状况时，我又不能为力，说真的我心如刀绞。我也想把您接在我的身边，让您过几天幸福的日子哪怕是不担惊受怕的日子，可您总是说要为哥嫂照看孩子一拖再拖，直到您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也还不知道您的儿子住在遥远的那个地方是一个什么样子，我现在一想起这件事，我的心就懊悔，我的心就要滴血。

　嫂子在打工的地方和二哥一起又怀上了孩子，终于能够回家给您一个陪伴，可等他们回家时，您已患了严重的病。那次嫂子给我打来电话说您患了胃癌，听完电话我就傻眼了，我怎么也不会相信这种厄运会降生在您的头上。我们也想给您好好治疗，可医生说您已到了胃癌的晚期，况且年龄大了，没有特别救治的必要，要我们顺其自然。听了医生的这些话，我的心中犹如着一块巨石，心里老是想着哪一天您就会悄然离我而去，再也不能听见您的笑声再也不能听见您的息。我终于向单位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带着子和儿子千里迢迢地赶回老家看望您。由于几年没有回家，咋一看见您消瘦的面容和白发苍苍的头顶，我的心在震颤，两框的泪水不涌了出来。可您为我轻轻拭去脸边的泪水，笑着说：“其实我没多大病，我只是想看看你们，看看我的小孙子”在您说这话时，我分明看见您用右手使劲地按住腹部，一丝剧烈的疼痛漫过了您的额头。为了稳住您的情绪，全家没有把您患胃癌绝症的消息告诉您，对您只说是小小的胃病，吃消炎药就会好，母亲！我们不是有意要隐瞒您，我们是想您多留在我们身边多一天，哪怕是多一分钟多一秒。但为了不让您带走遗憾，二嫂在您弥留之际还是将这个隐瞒您几个月的消息告诉了您，您听完这个消息，没有力气再说一句话，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那次回家看您时，您还忍着剧痛为我们远道回家接风洗尘，做一些我喜爱吃的家乡菜，力所能及地和我们聊天逗我的儿子玩，可事隔两月之后，突然接到二哥打来的电话说您已不行了，等我风尘仆仆地赶到家时，跪在您的前呼喊您时，您已经神志不清，只有一口微弱的气息还在喉间慢慢息，我知道您是在使着最后的一口气等着您不孝的儿子归来。我眼望着您被病魔折磨的身子只剩一把骨头时，我眼望着您被病魔折磨的面部只剩一把颧骨时，我眼望着您被病魔折磨的部血模糊时，我的泪犹如闪电后的大雨直涌心际。泪水中，有我的自责，有我的懊悔，还有我的不真…

　母亲，您最后一丝气息慢慢息直到‮夜午‬，我们一刻也没有离开。富有经验的舅舅代我们，你们的母亲可能今晚就要离开你们，按照农村的习俗，在她告终时头不能落在枕头上。遵照舅舅的嘱咐，在‮夜午‬十点钟，我们兄弟三人就轮将母亲您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让您走完最后的一段历程，就在您大大地了最后一口气后，就渐渐地没了声息——这时时钟停留在十一点四十分。我们哽咽着、哭泣着，久久不敢相信母亲您就这样离开了我们，我们抱着您，不是您即将冰冷的尸体，而是睡的您，多么希望您能再次醒来睁开您明目的双眼看一看站在您面前这些儿孙们的模样和模样下的内心。我们只顾宣悲痛，还是舅舅提醒我们，人死了，哭也没用，还是趁身体没完全冰冷赶快为你们的母亲清洗穿衣吧，舅舅说这话时眼里也含着姐弟生离死别时的巨大悲情。我们轻轻地为母亲清洗着，洗去您尘世中的最后一丝烦恼，洗去您尘世中的最后一丝牵挂，洗去您尘世中的最后一丝寂寞与孤单。我知道父亲正在另一个世界用双手拥抱着您，亲吻着您，在和父亲离别后的十多年日子又有了一次与之长相厮守的机会。您只有和父亲在一起，才可能享受欢乐，才不可能感到寂寞。在装殓母亲时，我才发现我们为您买的衣服都还是崭新的，您都没舍得穿，全折得整整齐齐的放在箱底，我每次回家看望您时，总看见您穿着旧衣，我总以为您的衣服穿破了，我说给您买，您总是说不要买衣服多得很，我不明白您还那么积攒干啥，在您年轻的时候想穿好的却没得穿，现在有穿的了您却又不舍得，难道您还在为我们积攒？还在为我们节约？我们只好把那些好衣服找出来一件件在您的棺柩里，让这些代表我们一点可怜的孝敬再一次陪伴着您，厮守着您。

　在装殓完毕后，母亲您那张破简的被帮忙的大叔大伯们几锤砸了，上的蒲草被搂掉连带您那些破衣破及鞋袜一股脑儿全烧掉了，在烧的同时，他们还敲打着铜锣，看烧您的蒲草时的烟向什么地方去，这预示着那个方向又有谁将要离开他们的儿女到另一个世界去。我没心思去光顾这种燃烧的烟飘向何方，只是眼看着您在这个家里留下的痕迹渐渐变小渐渐模糊，我的心有如打翻的五味瓶，不知是怎样的滋味，不争气的泪水又一次悄然爬向了我的脸庞。

　按照农村唯心的观念，您告终的日子有点不和事宜，我们将您的棺柩放在灵堂整整三天三夜，晚上还请来了唱亡魂歌的先生为您超度亡灵。您的儿子儿孙个个手捧一柱燃香跟在唱亡魂歌的先生后面，围着您的灵柩旋转了三个通宵，尽管被旋转得有些头晕目眩，我们也没有丝毫怨言，我们知道这是为您老人家敬的最后一点孝道，尽管您在那边什么也不知道，但我们是在宽我们自己的内心，在削减我们对您老人家的忏悔。当我听见唱歌先生将您生前的故事编成歌词用悠悠哑哑的声音唱出来时，我仿佛又看见您站在我们中间和您的儿孙一起享受快乐一起享受悲凄。这个棺柩里好像躺着的不是您我最尊敬的母亲，我只想那是一个和我不相干的人，可唱歌先生分明唱的是您是您的事迹，我不得不相信这个不争的事实，老想把泪水憋回去，可泪水不知是不争气还是怎样照样一泻千里。

　随着一声声的爆竹和铜锣的敲打，您的灵柩被亲朋好友葬在了房前的菜园地里，那是您生前经常劳作的地方，是您培养出的一块块新鲜蔬菜为我们做可口饭菜的地方，也是父亲死后下榻的地方，您终于又有一块和父亲在一起享受太平享受天伦享受恩爱的地方…

　母亲，您的去世虽给我带来无尽的痛苦和思念，也带来无穷无尽的泪水及啼哭，这人生的第二次啼哭，我哭得再多哭得再累，就像余光中说的：“您不会晓得，我说也没用”但今天，我还是说了，对在生的人说了，我希望您能听见我的哭声听见我的懊悔听见我对您永无休止的想念…

　2007年10月8 　M.NｋoUｘ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