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亚岁
明代的南京城,一直是社集要地、文人的乐园和士人运动的一个主战场。青溪社、金陵大社、冶城大社、白门新社、午
秦淮大社等先后举于秦淮河畔,士女翕集,诗酒跌
,坛墠斯盛。自崇祯三年复社金陵大会起始,每年几乎都有复社组织的大大小小的文人雅会在秦淮河畔举行。选胜征歌,酒兵茗战,一时传为盛事。
自武当归来几
,便是冬至了。冬至又称亚岁,是十分重要的日子,也是陈子龙等人与文禾约好在南京聚会的佳期。
回到南京后,文禾便命冷广将清歌送到长洲药圃去。彤戟破天荒要求离开职守几
,与冷广共送清歌。文禾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只将李韶换了冷广,让他跟彤戟去长洲,而冷广留在文宅护院。
亚岁前
,红珊手里拿着一卷年画样版画纸走进屋,往墙上贴。那纸上画的是一个骑着羊的小孩子,肩上还扛着一盏灯样的东西,脸上喜气洋洋的。我看了觉得好玩,便问:“红珊,这是什么?”
红珊笑着回答:“姑娘第一次在大明中原过亚岁,这是绵羊太子画。冬至乃是
气末了,
气伊始的时候,羊
谐音,家里贴上绵羊太子画,便取吉祥如意。”
我恍然大悟。又问:“可还有什么别的好玩?”
“那多得很!小孩子们要游戏,比如男孩子玩打岗。大人们呢要给小孩子捏面团,捏成小动物的模样蒸食。对了!”她突然想起来“姑娘,亚岁要赠履的,姑娘还没给大公子准备吧?”
“我这就去。”我起身说。做鞋我不会,也来不及,临时抱佛脚去买一双好了。
红珊便应了声陪我一起去。自从知道了文禾与红珊的过往,我才明白为什么文禾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她,并且从不允许她单独出门。在文府时由于文老爷子的缘故,红珊的自由比现在多,她是可以在文禾忙碌的时候出门办事的。如今到了南京,她几乎从未自己出去过。可我并不十分清楚文禾的意愿,隐隐觉得他并非还存有怨恨之心,但他所
出的对红珊的不信任,仍然时刻横亘在空气之间。
我最终挑了一双藏蓝包绢布履。回到文宅直接放在文禾房间,他的
上。他自从来了南京,便不再使用龙涎香了,而是改用了一种撒馝兰香,这种香有今人评论说:下雨天,坐在闭着的窗下,午后刚睡足,来到书案前学书,喝茶味也寡淡,炉中刚点着这种香,香烟远盈,
拨人心。这是一种蕴藉的香,不似龙涎暖温润
的雄
魅力,而多了一份恬淡自然。我坐在他的书案旁边,闻着似有若无的香味,连门开了也没有听见。
“珞儿。”一声轻唤把我拉回现实。我回身看见文禾穿着官常服站在门口。
“回来了。我坐在这儿有这么久了?忘记了时间。”我起身走向他“更衣么?”
他摇摇头,把乌纱摘下,放到衣架上。瞥眼看到了
上的新履,一笑,然后走过来,说:“珞儿,今
郑尚书大人遵旨给我看了皇上上个月复的密函,密函令其平息此事,曰此时不可张扬。安抚百姓,将鞑子尸首彻底焚灭为要。”
“可是这密函为何要给你看呢?”我问。
他说:“皇上的密函中告知郑大人不用避我,因为那密函也提到了我。陛下给了我八个字:养
蓄锐,积势待发。”
“没有说要你做什么吗?”
“没有。只字也未提及回京师之意,这八个字算是宽慰还是预告,我也不很清楚。”他说。
“文禾…”我望着他“你很想回京师么?”
“…珞儿不想回。”他抚过我的脸“我明白。”
是。私心而论,我不想回那是非之地。我贪恋南都独处与他,过着简单而亲密的生活。可是文禾没有一天停止担忧和困惑,我也十分明白。我拉开他停留在我脸上的手,站起身:“你等我一下。”然后不待他开口便跑回自己房间,打开妆奁的暗锁,取出彤戟给我的细竹筒,又回到他身边“拿着。这是彤戟给我的。”
他带着疑问的表情打开竹筒,取出那道手谕,浏览一遍,神色顿时复杂起来。
“文禾,你随时可以用它。”我看到他这表情,心里突然不安,说“如果你想回京师,我们立刻就可以回。”
他平静地把手谕放回竹筒里,说:“我收着了。”
“…那你不用么?”我看着他。
他看着我的惊异,却忽然笑了,说:“现在不。我们先过亚岁,珞儿难道不想再见那几位人中龙凤么?”
“呵。”我当然想,见那陈帅哥方帅哥和如是美女。但是我什么也没说,只伸双臂抱住他,继续沉浸于撒馝兰香的味道里。
冬至的傍晚,我们沿着秦淮河前进。过文德桥东北的利涉桥,是桃叶渡。传说王献之
接爱妾桃叶的地方。我曾一度怀疑京师桃花渡刻意取近这桃叶渡之名,是因此处复社士子云集,而宁超明显与他们
好。
过桃叶渡便见到一艘庞大的画舫。画舫船头尾左右各一串红灯笼,与两岸灯火相映生辉。那秦淮河的水波浸染了红的金的灯
,如鱼肌龙鳞,溢彩
光。登入画舫,在舫内又见到了笑容可掬的陈子龙,沉静谦恭的方以智以及青春明媚换了女装的柳如是。文秉文乘二兄弟几乎与我们同时抵达,赶路赶得气
吁吁,连饮三杯热茶。除此之外,又来了几位复社的成员:钱格、熊人霖、陈宏绪,最后来的一位郑三谟年纪最大,刚出场便让我一惊又一疑:他长得好生面
!这名字…文禾笑道:“这是南京兵部尚书郑三俊的兄长,郑三俊为东林
重员,他的兄长又何以落后?”
若不是文秉文乘生得晚,否则他们很可能会成为是郑氏兄弟的翻版吧。我内心波澜
漾地看着这些我只在故纸堆里见过的人物,上前一一对之行礼。
入了席,酒过三巡,他们开始以时局开题讨论政事,我被秦淮河水渐渐放宽松了的身心又紧张起来。这画舫
连水面,河畔灯火,水上涟波使人沉醉。可他们脸上仍然
霾重重。这里面基本都是官员,或年过半百或青春意气,坐在一席,共论国道。柳如是也静静听着,偶尔加入讨论,有时在男人们争论或思考的间歇望向我,粉琢容颜晕开酡颜色,媚眼如丝却不减清澈,举杯向我敬酒。
过了不知多久,讨论出现了一刻沉寂。陈子龙笑道:“且歇一歇,毕竟是亚岁,该庆的。不如让如是抚琴可好?”
众人赞而颔首,一致同意。柳如是大大方方站起身,走到窗下琴桌后头,提了裙裾坐下悬起双臂,
出一对金钏儿。她略沉沉气,只向陈子龙抬眼一笑,柔荑一拨,灵动微醺的琴音登时游满舫内。
好一曲《酒狂》!众人脸上都会意地
出微笑。这乃是晋代竹林七贤阮籍所作。阮籍通过描绘混沌的情态,
发内心积郁的不平之气,满曲狂
,听若醉意,其实不然。我望着这慧黠女子专注而
绝的神情,翻动灵活的手指,不
赞叹出声。
那方以智在柳如是将《酒狂》弹毕转拨起《天凤环佩》之际,于一角书案上铺开了画纸,提笔落下一朵素梅。
“九九消寒图。”我望着文禾说“八十一朵梅花,
染一朵,梅尽得
而
已至。所谓消寒。”
他笑着点头。无声地开口说:“谢谢珞儿的新履。”
不待我说话,钱公子便又举起杯祝酒,把他给拉走了。我慢慢起身,在这热烈而亲切的男子推杯换盏中离开酒桌,出舫间走向船尾。两边的红灯笼映在脸上,使我看到的一切夜
都有了赤
朦胧。脚下隐隐的
水声音,岸边正跑回家去食汤圆的孩子的嬉笑声,还有那楼宇鳞次栉比,风尘之所里传来的丝竹回音,都令我感到一种陌生的
捻。我未尝试过这般的日子,可是这所有的情景仿佛都在我骨血中存在着,一直存在着,只待这么一个契机,便訇然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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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宗美《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续编》P176,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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