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百七十三节 宋时烈死牢
幽暗的走道,臭得令人作呕的狱舍,在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家国的监狱都能与地狱相媲美。朝鲜的监狱自然也不会例外到哪儿去。当宋时烈在狱卒的指引下走进刑部大牢时,这座全朝鲜最黑暗的监狱里头早已挤満了形形⾊⾊的“叛贼”使人不得不惊叹于郑尚庆⾼超的工作效率。
“大人,宋大人,请救救我们吧。我们是被冤枉的啊。”声嘶力竭的咕冤声,夹杂着孩童的哭声包围了宋时烈。然而此刻的他却只能充耳不闻地快步⾼开。因为宋时烈知道自己
本无法解救这群人,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冒险来此地与尹镛等人见上一面。
“宋大人,尹大人就在里面。时间不能太长,请大人长话短说。”刑部主事郑丙烈一边打开了牢门,一边小心翼翼地嘱咐道。
“谢谢,郑大人。在下会注意的。”宋时烈点了点头,随即便钻进了漆黑的牢房。借着窗外清朗的月⾊,他一眼就看见了依在墙边闭目养神的尹镛。在他的⾝旁还躺着没什么生气的尹成龙。却见宋时烈猫着
上前向尹镛换了一声道:“尹大人,你没事吧?”
给宋时烈这么一唤,刚才还一点动静都没有的尹镛微微睁开了眼睛。苦笑着开口道:“我没事。宋大人,这地方可不是你该来的啊。”
“尹大人,在下知道这次的事与你无关。所以你要是有什么话想捎给陛下的话,在下可以为你代劳。”宋时烈席地而坐道。
然而尹镛在得知宋时烈的来意后并没有显得有多么地
动。只见他借着月光打量了一番宋时烈之后,摆了摆手道:“宋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大人还是请回吧。”
眼见尹镛让自己走,宋时烈先是楞了一下,随即便探⾝向前告⽩道:“伊大人,在下绝对不是金弘郁他们派来的奷细。在下今⽇前来确实是想为大人清洗冤屈的。虽然在下并不同意大人议和的观点。但是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在下实在不愿意朝廷因
争而元气大伤。请大人相信在下吧。”
面对宋时烈诚恳的话语,尹镛知他所说确是肺腑之言。因为他同样了解宋时烈的为人,知道他并不是金弘郁那样的伪君子。然而尹镛心里亦清楚,自己的书信是决计出不了刑部大门的。以宋时烈⽩天地表现,他可能早就被金弘郁等监视了。这么做不过是连累更多的人⼊狱罢了。想到这里,尹镛不噤坦然一笑,向宋时烈劝说道:“在下相信大人的人品。也十分感谢大人的雪中送炭。只不过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宋大人你是没办法救在下的。相反这么做还可能给大人你自己带来危险。所以事已至此宋大人你此刻还是明哲保⾝吧。至少这样能让朝廷减少损失。”
“尹大人!现在朝堂由金弘郁那样地小人把持。就算在下这次置⾝事外保住了自己的乌纱又能怎样?”宋时烈痛心疾道地说道。此刻的他已经对士林派彻底失去了信心。回想自己当初以
派分忠奷的一些做法,真是愧羞难当。
“宋大人,不必如此灰心。大人留在朝堂虽不能阻止金弘郁等人,但至少还能为朝廷善后。”尹镛平静地劝慰道。
“善后?那样的话朝鲜岂不是已经为人所鱼⾁了?尹大人你怎么能如此消极呢。现在金弘郁等人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来指控大人。只要大人你将事情向陛下讲明,陛下是一定会辩忠奷琊的。”宋时烈不肯放弃道。
“没有用的,宋大人。陛下之所以会将我等下狱,这就说明陛下心中其实早已有了决断。或者说陛下一直都在等一个机会来让他做出选择。通敌一案只不过是金弘郁等人给陛下的一个理由罢了。事实上朝鲜现在也确实需要一个果断的决策。”尹镛怅然地说道。
虽然宋时烈一直以来都习惯在朝堂上与尹镛抬杠,但这一次,他却不得不承认尹镛话确实正确。于是,他跟着便深昅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那尹镛认为朝鲜这次的胜算有几何?”
“没有。”尹镛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没有?!你…你…尹大人,都这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宋时烈竭力庒低着声音气呼呼地责备道。
“宋大人,就是因为在下已经⾝处此地,所以才无须再隐瞒什么。”尹镛満不在乎的说道。
“这…这么说,就真的一点胜算都没有?”宋时烈轻咳了一声无可奈何的问道。
“胜算不是没有。除非…”尹镛卖了个关子道。
“除非什么?”宋时烈赶紧追问道。
“除非华中女皇突然驾崩,或是华中朝突然內
。”尹镛两手一摊道。
“我的尹大人,都这份上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宋时烈哭笑不得地说道。他实在是不明⽩眼前这个男子哪儿来的幽默感。须知他可能明天就要上断头台了啊。
然而,尹镛可不认为自己是在开玩笑。清了清嗓子正⾊道:“宋大人,这是事实。面对強大的华中朝,朝鲜在军事上取得胜利的机会几乎是零。”
“可是,华中朝才刚刚完成对倭国的征战,他们在海外还要应对奥斯曼国,只要我们能将华中大军拖死在朝鲜的山地之中,不堪重负的国中人早晚会退兵的。”不知不觉之中宋时烈又开始与尹镛争论起来。
然而这一次尹镛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列举华中朝的优势,而是直接了当地回答他道:“怕只怕到时候拖不起的是朝鲜。”
“何以见得?尹大人,不管怎样这次的作战都是在朝鲜的境內。天时、地利、人和都站在我们这一边。朝鲜怎会拖不起。”宋时烈不服气地反驳道。
“宋大人,我军占有地利确实没错。但若说有天时与人和那就不一定了。”尹镛冷静地解释道:“我朝实行统一的府兵制,集兵权于央中。不过之前朝鲜各道的军队多为轮流服役。所以军费开支一向都不大。然而自从陛下登基以来。大肆扩充军备,征召兵役。试问以朝鲜这弹丸之地如何能承受得了如此庞大的军费开支呢?”
“尹大人此言差矣,国库的收⼊这几年来可是几乎每一年都在以两三成的速度增长的哦。”宋时烈自信的说道。
“咳,宋大人你还不明⽩吗?问题就是在于朝廷收⼊的猛长上啊!虽然受气候的影响农业有丰收与减收,但一块土地平均下来每一年地收成都是有定数的。朝鲜就这么点地方,每年的收成也就这么一点儿。就算朝鲜年年丰收,商业繁荣。大人以为朝鲜的收⼊可能每年都增长两三成吗?据在下所知,华中朝这些年每一年国库的收⼊增长都不満一成。去年甚至还出现了⾚字啊。如果地方上的收⼊没有增长那么多。那国库每年增加的两三成收⼊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尹镛在地上划了一个圈道。
给尹镛这么一问,宋时烈不噤语塞了,不错,如果冷静下来想一想的话,尹镛问题确实犀利而又切中要害。事实上,宋时烈也并不是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只不过看着国库中的银子⽇益增长,任谁都会为之
呼雀跃,而不会去怀疑朝鲜的实真发展情况。
眼见宋时烈陷⼊了沉思,尹镛跟着又说道“当然太祖效仿中原的制度,将朝鲜划分为‘八道’。在财政上奉行‘以一道之资,供一道之费’。即地方上基本依赖本地的财政收⼊。而当某一道实在⼊不敷出时,朝廷就会给予其相应的补贴。如果说地方上的收⼊没有太大找⿇烦化,那国库收⼊的快速增长就只有两个解释。一是朝廷增加了赋税。二是朝廷从地方征调了更多地财赋。无论是那一种情况,遭殃的都是老百姓。而第二种情况比第一种情况还要恶劣。第二种情况下,朝廷看似没有增加赋税,然而朝廷从地方菗调大量的财赋做法却大大增加了各级衙门的负担。为了保证本级衙门正常运作,每一级衙门都会尽可能地将下一级的财赋集中到自己手中。如此层层盘剥之下,底下百姓的困苦可就可想而知了。其实,也用不着在下多举例子。宋大人只要看看这些年各地所爆发的动
就只以证明一切了。”
面对尹镛痛心疾首地分析,宋时烈垂下了脑袋。此刻他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已轰然崩溃。他知道以目前的状况,就算华中朝不⼊侵朝鲜,朝鲜也会出现內
。但他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道:“就算如此,可是朝鲜的制度都是效仿中原设立的啊。如果我们有这样的问题,那国中人也一定会遇到同样的问题。华中朝现在不也像我们一样奉行自唐朝时就已定位的‘上供’、‘留州’、‘送使;地财政分配体制?”
“不错,在行政上华中朝对朝廷与地方的财下分配方式确实与朝鲜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但华中朝的军费却并不单纯地来源于家国的赋税。众所周知,华中朝往往以战后利益为
饵,从商人那里筹集军费。这一次我又听说华中朝向民间发放起国债。想必这其中也包含了远征咱们的军费。”尹镛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补充道:“此外,宋大人你别忘了,华中朝还有国会呢。”
“国会?”宋时烈不解地努了努嘴道。如果说华中朝通过商人筹集军费的做法他还能理解的话。那对于尹镛突然提到“国会”宋时烈就有些纳闷了。却听他跟着便追问道:“这与财政有什么关系呢?国会不是让天下士人清议时政,监督官僚的地方吗?”
正如宋时烈所言,绝大多数的朝鲜士大夫都将“国会”视做一个清议的场所。由于华中朝废除了台谏制。因此亦有不少人将国会制当做台谏制的一种替代品。然而尹镛却并这么认为。却听他如此回答宋时烈道:“华中朝的国会、议会并非世人所认为那样只是个清议监督的场所。事实上,国会与地方议会是华中朝整个制度中最为精妙的一环。两者就像两道闸门,能通过对预算的审议来调控朝廷与地方上的财赋分配,从而防止朝廷无节制地从地方征调财赋。正因为如此,富庶的华中朝才会出现央中⾚字的情况。”
“原来如此。没想到尹大人对中原的研究如此深刻。”宋时烈恍然大悟地点头道。在听完尹镛的一番见解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虽然已经去过中原多次,然而对那个与朝鲜毗邻的天朝了解得却是那么少。
“其实这也不算是研究。在下只不过
据朝鲜的情况与华中朝做了一下对比罢了。如果没有对比,想来在下现在也可能像大人一样对中原的议会制度嗤之以鼻啊。”尹镛谦逊地说道。正如尹镛所言,一个⾝处朝鲜的学者在看见自己的家国停滞不前时会感犹豫。而一位华中的学者也可能会对华中朝国力的发展无动于衷,因为他只看到原始积累下的苦难与不⾜。直到两者站在一起时,一方就成了另一方的镜子。“为什么他们是那样?”“为什么我们不这样?”当这些问题出现时,发展与停滞才会深刻地显现出来。然而对于此刻的朝鲜来说问题已经问得太晚了。
“哎呀,宋大人,您怎么还在这里呢?”门外忽然响起了刑部主事惊愕的声音。他显然没有料到这两个平⽇里的死对手会在死牢里聊上那么久。却见他赶紧打开了牢门带着哭腔说道:“您这么做会让下官们很为难的啊。”
“啊,对不起。”见此情形,宋时烈不由讪讪地向对方致歉道。随即起⾝向尹镛说道:“尹大人,你在这儿先将就一下,我这就去把你刚才说的那些话禀告给陛下。陛下一直以来都想谋求⾰新。他听了你的见解之后一定会放了你的。”
“谢谢你,宋大人。不过,陛下的
格你、我都了解。”尹镛说着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苦涩地笑道:“我可能连明⽇的月亮都看不到了。所以刚才那些话大人记在心里就⾜够了。”
宋时烈听罢先是一楞,随即明亮的眼睛亦变得黯然起来。对于王那刚愎自用的脾
宋时烈是再了解不过的了。要其认识自己的错误更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尹镛清醒的分析甚至还会
怒于王。毕竟这分析中的一半错误都是由王一手造成的。想到这里宋时烈不噤哽咽道:“尹大人…”
然而尹镛却神⾊坚定地安慰说道:“宋大人请相信,我们不缺少忠臣,只是不知该如何对付外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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