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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漾4
 新年快到了,到处都是喜洋洋的气氛。

 有N个女生要邀请我一起过圣诞节,都被我一口回绝了。

 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心如止水?

 中国的文字真是博大深,让你不得不叹服。

 那一天,在我的手机长期不通的情况下,蒋皎全副武装地来到我们学校,从她们学校到我们学校,需要穿过大半个城市。她穿得像个布娃娃,薄棉袄,围巾手套,一双夸张的皮靴,背了个卡通的花布包,引得路人侧目。她哈着气着手跺着脚对我撒娇:“死蟑螂,你这些天跑哪里去啦?”

 那时我们站在路边,天上飘着点小雨,校园里的嗽叭放得震天响:好一个中华大家园,大家园…

 “手机停机了,我找了新工作。”我扯着嗓子对她说“从现在起,周末没空啦!”

 “我来接你,陪我去圣诞PARTY!”她也扯着嗓子对我说“你要是不去,我就死给你看!”

 我把她一把拉到操场边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喇叭声终于小了下去。蒋皎也终于把头发拉直了,看上去顺眼许多。我摸摸她的头发说:“真的不行,我马上得赶去西餐厅。”

 “你去西餐厅做什么?”她瞪大了眼睛。

 “待应。”我说“他们需要英语好的,长得帅的,我正好行。”

 “可是我不行!”蒋皎说“我要你陪我!”

 “我也想陪啊,就是没空。”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蒋皎说着,把背上花里胡哨的包取下来,打开一个口子,让我看。我探头一看,吓一大跳,赶紧替她把包拉起来说:“干什么呢?”

 “我爸来北京了。他给的。”蒋皎说。

 “暴发户就是暴发户。”我哼哼。

 “别这样啦,我们有这么多钱,你不用这么辛苦干活的。”蒋皎说“多留点时间玩不是好的吗?”

 “那是你爹的钱。”我硬着心肠说。

 “分什么你爹我爹啊,”蒋皎不高兴了,咕哝着说“再说了,他的钱你又不是没用过。”

 “我会还的。”我黑着脸。

 “我不是那意思,我说错了还不行吗?”她惯用的一套又来了。

 “行啦。”我拍拍她“你自己逍遥去吧,带着这么多钱,小心点。”

 “我跑了这么远,”她的眼眶红了“我就为了能跟你见一面,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这人一向是这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如果真是这样。”蒋皎把头抬起来,眼睛直视着我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一句话:“张漾,我们分手吧。”

 “好啊!”我说。

 蒋皎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像我预料中的那样抓狂。她拎着她的花包,站在绿色的草地上,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没有看我,她转身走了。

 那一刻,我有一点儿想上去拉住她的冲动,但我控制住了我自己。

 我知道我欠她,我会还她,但现在不是时候。

 我要去的西餐厅高级的,打一个晚上的工相当于替别人做一个星期的家教。到那里去的人都是上层社会的人,我喜爱和这样的人面对面,虽然我只是一个侍应,但我可以感觉和他们心灵相通。为了不致于工作的时候看别人吃饭自己太饿,我打算先到食堂里去吃点东西,然后再去上班。

 当我从食堂吃完一碗面条出来的时候,发现操场上聚集了一大群的人。大家都在奔走相告,研究生楼那边,有人要自杀!研究生楼就在大操场向左拐的第一幢,是一幢四层高的楼,楼顶可以上去,上次在那里,就曾经爆发过一次自杀事件,主角是一个得了抑郁症的男生,不过听说最终没能跳成,被警察一把抱了下来。我还记得那一天,蒋皎正好也在我们学校,我们经过那里她非要看热闹,被我一把拉走了。

 后来,她骂我没人。她说:“人家都不要命了,你还不肯关心一下?”

 “自己的日子总要自己过的。”我说。

 “要是有一天站在上面的人是我呢?”她问我。

 “那我就在下面接着。”我说。

 “要是你接不住呢?”

 “那我就替你默哀三分钟。”

 然后我就被她骂没人了。

 想不到短短两个月,闹剧又再次上演。我穿过大操场往校门口走,却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往研究生楼那边跑去,有人喊着:“美女在洒钱,快去捡啊,不捡白不捡!”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咯噔完了,我也转身往那边跑去。

 站在楼顶上的人果然是蒋皎。我首先看到的是她的围巾,红色的,像一面旗帜一样在屋顶高高飞起。她一只手拎着她的大花布包,另一只手抓了包内的一把钱,正在往楼下洒,有人在抢钱,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维持秩序,场面煞是壮观。

 我越过人群往楼上冲。

 楼顶上已经有人,但他们怕刺蒋皎,都不敢靠近。

 “蒋皎!”我推开他们喊道“你过来!”

 蒋皎回身看我一眼,她没有理我,而是朝着楼下兴高采烈地高声叫喊着:新年快乐哦!随手又是一把钱扔到了楼下!

 尖叫声淹没了整座校园!

 我朝着她走过去。

 她警觉地转过身来,厉声说:“你再过来,我就跳了哦。”

 “我陪你一起跳。”我并没有停下我的脚步,而是说“正好我也想跳。”

 “我叫你不要过来!”她大声叫着,一只脚已经退到很外面,身子站不稳,险象环生。

 楼下有人开始在齐声高喊:“不要跳,不要跳,不要跳!”

 “亲爱的。”我朝她伸出双手,温柔地说:“你过来,我们一起过圣诞节去。”

 她的眼睛里忽然涌出很多的泪水:“你骗我,你早就不爱我了。”

 “我不骗你。”我说“我刚才是逗你玩的,谁知道你当真了,你看,我不是没走吗,我不是一直在这里吗?”

 “你骗我,你骗我…”她不停地摇头,情绪很激动,还是不信。

 “我不骗你。我爱你,亲爱的,你不要来,好不好?”我知道这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哄她,让她平静。

 “是不是真的?”

 “你信不信,你要是前脚跳下去,我后脚就跳下去。”

 “是不是真的?”她的语气已经缓和下来。

 “别再扔钱了。”我再走近一步说“那么多钱,我们可以看多少DVD呀。再说了,从四楼跳下去,死了就算了,断胳膊断腿的,以后你怎么当歌星啊。”

 “呜呜呜…”她用袖子去擦眼泪。

 趁着她被衣袖挡住眼睛的同时,我上前一步,一把把她拉回了安全地带。她用力地抱住我,用牙咬我的耳朵,我的左耳被她咬得疼得不可开。然后我听见她说:“蝉螂你记住,如果你敢骗我,我不寻死了,但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我听不清她的声音,我感觉我的耳朵快掉了,不再属于我。我忽然想起黑人那双没有了小指头的丑陋的手,我抱着蒋皎,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浮上心头。

 很多天后蒋皎着我的一红双喜香烟对我说:“其实那天我根本就没想跳,我只是在试我的演技而已,你要是不来,我撒完钱,就过节去啦。”

 这就是我的老婆蒋皎,我一直以为我对付她绰绰有余,但很多时候,这只是一种错觉,一种美丽的错觉。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个世界,谁敢说谁是谁的救世主呢?

 趁早洗洗睡吧。

 寒假的时候,我回了家。

 蒋皎一家都在北京过的年,所以回程只是我一个人。我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抵达这个我生活了十多年并且以为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城市。我在下火车的那一刻忽然感觉呼吸舒畅,原来这个城市的空气才是我最为熟悉和习惯的,原来这个城市已经在我的身上烙下烙印,不是我想忘就可以忘掉的。

 我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很惊喜。

 他正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人,一碗面和热热闹闹的节联晚会。

 他已经老了,花白的头发,笑起来,眼角那里全都是皱纹。

 “爸。”我喊。

 “噢。”他答。

 我在外面半年多,他没有给我寄过一分钱,我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只有寥寥的几个电话,报个平安。

 他并不知道我要回来。

 “饿了吧?吃什么呢?”他有些不安。

 “我们出去吃吧!”我拉他。

 “你以为这里是北京啊,大年三十的,谁还开着店呢。”他替我把行李放放好“我煨了汤,还是下面给你吃吧,你看行不行?”

 “好。”我说。

 “行!你等我!”他很快进了厨房。

 我在沙发上坐下,沙发已经很旧了,我一坐,就塌下去一大块。他很快端着一碗面出来,问我说:“不是说好不回来过年的吗?”

 “忽然想回来,就回来了。”

 “回来也好。“他又进了厨房,拎着一个保温盒出来,对我说:“你在家坐坐,我去一趟医院,很快就回来。”

 “你去医院做什么?”

 “有人住院了,我去送点汤给她喝。”他说。

 “谁住院了?”我问。

 “一个朋友。”他说,说完,穿上他的胶鞋,拎着保温盒出了家门。

 我并不知道他有什么朋友,不过他的事我也懒得过问。透过窗户,我看到外面又开始下雪了,我想了想,决定明天去商场替他买双像样的棉鞋。电视很吵,我把它关掉,与此同时,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我以为是蒋皎的短消息。但拿起来看,竟是李珥:新年快乐!

 我迅速地回电话过去。那边很快接了起来,她好像是在外面,很吵,可以听到放鞭炮的声音。

 “小耳朵。”我说“我要见你。”

 那边停了很久才问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要见你。”

 “你回来了吗?”

 “是的。”我说“我回来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她忽然问。

 “小耳朵。”我说。

 “噢。”她说“你在做什么?”

 “在家里。”我说。

 “我们在胜利广场放烟花,你要是高兴,一起来玩啊!”我放下电话就套上我的棉外套去了胜利广场。从我家走到胜利广场大约需要十分钟的时间,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她,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小棉袄,头发扎起来了,可爱的小马尾,站在尤他身边,尤他正在替她点一长长的烟花。

 烟花照亮她的微笑。那微笑让我想起吧啦,照理说,她和吧啦应该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但是这一刻,我有些迷糊,仿佛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我喊了她一声,她可能玩高兴了,没有听见。于是我站在广场边上抽烟,等待她发现我的存在。

 烟到一半的时候,她跑到我面前来,微笑着说:“张漾,你来了,怎么不吱声呢?”

 “你期末考考得怎么样?”我问她。

 她笑:“还行。”

 尤他跟过来:“李珥,你还要不要放?呀,是张漾啊,我差点没认出来。”

 我摸摸下巴,我已经三天没刮胡子。

 “我不放了。”李珥对尤他说“我想跟张漾说说话。”

 尤他的面色紧张起来。

 “很快就好啦。”李珥对尤他说。

 “你们聊吧,我先去那边了!”尤他说完,走开了。

 广场边上的灯光很暗,李珥看了我一眼,忽然笑起来。

 我问她:“你笑什么?”

 她说:“过年了,你也不刮胡子不理发,就像个山顶人。”

 我摸摸我的下巴问她:“这么多人放烟花,你知道哪一个是你放上天去的吗?”

 她想了一下回答我:“有时候知道,有时候不知道。”

 “你去拿一把烟花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放。”我说。

 看得出,她在犹豫。但不过短短几秒时间,她答我:“好的。”

 “那你去把烟花拿过来。”

 她听话地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抱着着一大把烟花跑了过来,对我说:“尤他看着我呢,他刚才问我要去哪里,怎么办?”

 我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说了一个字:“跑!”

 然后,我就拉着她迅速地往前跑了,身后传来尤他的叫喊声,但是她丝毫也没有迟疑或放慢脚步。她就这样抱着一大束烟花跟着我一直跑到了郊外,一直跑到了那幢无人居住的废弃的房子。

 “这是哪里?”她着气问我。

 “鬼屋。”我逗她。

 她并不怕,左顾右盼,反倒很感兴趣的样子。

 “你以前和吧啦常来是不是?”她扬着嗓子问我。真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

 “来,我们上屋顶。”我把她怀里的烟花接过来,一面先往上爬一面伸出手来牵她。

 她摆摆手说:“你先上吧,我自己可以。”

 我迅速上去,等着她上来。她爬到一半的时候停在那里不动了,我知道她害怕,但我没有动,抱臂看着她。她抬起头来看我,黑暗里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带了一些轻微的害羞和恐惧。我伸出我的手说:“来吧,小耳朵。”

 她终于把小手放到我的掌心里,一只小小的,柔若无骨的小手。我只轻轻一拉,她已经顺利地上来。

 也许是前两天下过雨的缘故,屋顶有一些,我把她拉到稍许干点的地方,对她说:“你看看,这里应该是最好的放烟花的地方。”

 “等我回去,也许尤他会灭了我。”

 “你怕吗?”我问她。

 她嘻嘻笑起来:“怕我就不跟你来了。我们放烟花吧。”

 “好。”我摸出打火机,替她点燃最长的那烟花,焰火直冲上天,这一方天空立刻变得和她的笑一样灿烂,她兴奋地跳起来:“多美啊,张漾,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放的烟花哦!”我有些看呆了过去。

 她转头看着我,微笑着问:“你在想什么呢?你是不是在想吧啦呢?”

 我吓唬她:“你再提这两个字小心我你!”

 她哈哈地笑。笑完后,她忽然问我:“你还记得许弋么?”

 废话。

 李珥又说:“你一定不知道,他家出事了。”

 “怎么?”我装做满不在乎,心里却莫名地跳了起来。

 “他爸爸出事了,被公安局抓起来了,他妈妈生病了,住进了医院,听说是癌症,活不长啦。”

 我尽量保持我的冷静。

 “怎么你没反应吗?”李珥问我。

 “我应该怎么反应?”我问她。

 “你应该满意了。”李珥拿着那长长的烟花说“你那么恨许弋,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结局吗?”

 我抓住她的胳膊质问她:“吧啦都跟你说过些什么,你老实告诉我!”

 “我也想知道。”她微笑,并不挣脱我。

 “你今天非说不可。”

 “我要是不说呢?”

 “那我就到你说为止!”我扯掉她手里的烟花,一把把她搂到了怀里,这个可恶的小女巫,如果她真的以为我不敢对她怎么样,那她就大错特错了!

 我们的脸隔得很近,她的身子软得不可思议,我明显地感觉到她在发抖,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去吻她,我们僵持了一分钟左右,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她的嘴变得发紫,最终还是她屈服了,她说:“好吧,张漾,我说。”

 我放开她,自己先松了一口气。

 她把身子转过去一点点,告诉我:那天我去了医院,我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找到吧啦的病房,当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病前全都是人,吧啦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她抬起左手,对我说:‘小耳朵,你过来一下好吗。’于是我走了过去。吧啦的脸苍白极了,像是一张白纸,没有一点颜色。她对我说:‘小耳朵,我有话要对你说。’我俯下我的身子,然后,吧啦伸出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拉近,她的嘴靠近我的耳朵,那没有温度,是冰冷的。等她跟我说完话,她的手忽然就从我的肩上垂了下去…

 “她跟你说了什么?”我忍不住打断她问道。

 “你不知道。”她说“我也很想知道。”

 “别跟我胡扯!”

 “张漾,我没有骗你。”李珥说“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给你看我的病历。我的左耳,生下来听力就不好。很多时候,特别是着急的时候,它什么也听不见。可吧啦那句话,偏偏就是对着我的左耳说的!”

 “她对着我的左耳说的!”她再喊了一遍,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滑落了下来。

 我情不地抱紧了她。她的眼泪如一股暖把我早已经是坚冰的心冲散开来,让我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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