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封疆尽是春秋国(一之全)
绍圣元年舂,正月。[中文。cn]
自从石越通海以来,大宋朝的海上贸易⽇渐繁荣。位于钱塘江边的杭州港凭此天时、地利、人和,十几年经营下来,规模与气象都远非昔⽇可比,已然成为国內最为繁忙拥挤的港口。
尤其今年,虽然元宵节才刚过,舂⾊与绿意都还未及展露,但已经渐渐转暖的天气,却在向人明⽩无误的显示着这一年的与众不同。蛰伏的万物也应时而动,因此杭州港也比往年提前进⼊了繁忙的季节,泊于港內的大小帆船往往来来,不舍昼夜。
不少初到此地的蕃商常常会惊骇于这样的场面。对于他们来说,在一生的航海经历里,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港口,单是那些挥舞着小旗引导进出港口的小船,它们的数量之多、效率之⾼,往往来来的迅捷灵巧便已叫人惊叹:更不消说那些刚刚祭祀完海神风神预备扬帆出海的船队,是何等的壮观与气派:数不清究竟有多少短装打扮的汉子正卖力的⼲着装卸的勾当,数不清究竟有多少琳琅満目的货物,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向何而去。急步来去的商人们装扮各异,
着各种各样的语言大声的喧嚷,几乎无论来自何处的商人,都不难从这些嘈杂的声音里寻到自己所
悉的乡音。在那些⾐着华贵的船主⾝后,簇拥着侍侯他们的仆厮,还有许多预备背井离乡谋取富贵的海客们,这些人中的许多都家境贫寒,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那些流传甚广的海外致富传奇上,他们大多无力支付出海的费用,只好通过跟船主讨价还价以求充当⽔手权抵路费,但在他们的脸上,你也寻不到即将远离亲人故土的痛苦,只有无尽希望、期待以及义无反顾的决心。
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着青绿二⾊官服的市舶务员官格外引人注目,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对于许多人来说,他们的决定往往意义重大,或许正因如此,他们的检查过程看起来更显得严厉与挑剔,叹息、哀求、讨好,各种声音萦绕在他们耳边,他们都象是全都听不见,脸上只有那种超然物外的冷漠表情。时不时的,他们的目光会自得的望向不远处的杭州市舶务和虎翼军第一军都指挥使衙门,当他们从那两座巍峨壮丽的建筑上收回目光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就越发凛然不可犯侵了。
这样一副异常忙碌与热闹的场景,往往是让人惊叹之下又暗自嘀咕的,许多新来的人不免惊奇的抬起头看看天⾊“嗯,并没有错,才刚刚现出曙光呢!”他们正在心里跟自己说,但再一看,那比邻建在港口附近的蕃坊与仓库,又让他们
惑起来,那些建筑的顶部还笼罩在清晨
蒙的薄雾之中,显得漫漶不清,但是下面却早已门户洞开,灯火通明,让人远远的就能看到里面堆积如山的货物.
但这些,都不是这个初舂的清晨最为引人注目的事物。往来于这个港口的人们,忙碌的同时,眼角的余光都在情不自噤的向位于港口西南方的一处望去,一队⾝着大宋海船⽔师戎服的军士持戈而立,将那块的区域与繁忙的港口隔绝开来。在那里忙碌的人们,明显透露出与这港口大多数人格格不⼊的气息,他们静泊于港內的船队,约有二十多艘人小帆船,它们用铁索连接,孤傲的停泊在同样被隔绝开的⽔域內―任何船只不小心靠近,都会招致一旁海船⽔师战船的驱赶。出现在这些船上的梢工、杂事、⽔手,也绝不似寻常商船的梢工、杂事、⽔手们,决没有大声喧哗,更没有人肆意
笑。他们安静待着各自的位置上,温顺的听从那些
着汁京官话的人指挥,一举一动仿佛都小心翼翼不敢犯错。而那些
着汁京官话的人,明显带着颐指气使的模样,大模大样的四处指手划脚,大声喝令,其中一些人,肤⾊⽩嫰,仿佛从来也不曾见过
光,尖细的声音很容易便暴露了他们內侍的⾝份。
数百个步履矫健的汉子正忙碌的将一黯又一箱的货物搬到船上,一些大汉的脸上,还有令人望而生怖的刀疤,他们步覆整齐,绝少说话,神⾊气度,倒与旁边那些虎翼军军十有些相似,只是⾝形更加⾼大,一看就是北方的汉子。他们搬运的货物中,容易被辨认出的是绸缎、粮食、
鸭等活物,而更多的东西,则被密密的收蔵在精美的木箱之中,
本无法猜测出来究竟是什么。而最让人惊讶的是,他们搬运上船的物什,还包括了各种大小件农具,甚至于成捆的兵甲与旗帜。如果此时此刻不是有⽔师兵卒正守卫在旁,这样多的货物居然没有一个市舶务员官验看的话,那可真是骇人听闻。
也有一些细心而有经验的海客们,隐隐从那起搬运货物的汉子们⾝手上猜到了他们的军人的⾝份,然后通过细细辨认那飘动在薄雾中的旗帜,看清楚了书写在那上而的一个斗人的“邺”字,最终隐约猜出了他们的⾝份。
这就不免更加让人惊叹了。:a..
杭州的人们早已见惯了封建诸侯前往藩国的排场。自从去年,也就是熙宁十八年的四月,朝廷颁布《封建诸侯敕》,宣布将仿西周之制,封建南海,当年便有两个亲王、一个郡王、一个秦国公来到杭州,从这里出发,前往自己的封国。据说这三王一公,乃是当今最为亲贵的宗室,雍王、曹王两个亲王,乃是太皇太后的亲儿子、⾼宗皇帝亲弟弟、当今小官家的亲叔叔:而定王赵世开与秦国公赵克愉,则分别是太祖皇帝与秦王廷美的子孙,在法统上乃是继承太祖、秦王廷美之香火的宗室。
在如今的杭州,哪怕是三岁孩童,亦知道“冬南夏北”这句航海的俗语,去年的那四位诸侯,做为第一批封建的宗室,正是在信风大起,海上风平浪静的冬天从杭州港出海的。当时杭州空城而出,几乎満城军民都出来送行,每个人都记得那船队的规模―尤其是雍王与曹王的船队,两位亲王单单两千料的大船,便一共有四十七艘,加上千料、三百料的小船,以及定王、秦国公的船队,那是一只空前庞大的船队,人们记忆犹新的是,四位诸侯之国,儿乎将杭州附近能买到的海船全部搜罗一空。诸侯们购买、雇佣海船,将市价几乎哄抬了五成。在去年的冬天,想搭船前去⾼丽、⽇本或者凌牙门的海客,即使付出更多的价钱,也往往找不到有空位的海船,持续了几年的海上贸易的不景气,尤其是从前年秋天开始的那种悲观景象,仿佛突然之间,便一扫而空。
而且去年冬天那次,出海的人数看起来也更多,听说太皇太后、皇太后、小官家赐给两位亲王各一个指挥的步、骑军噤军,定王与秦国公各一个指挥的教阅厢军步军,这四位诸侯的兵力,合计起来便有二千六百人马,若再加上军队的家属,就有上万人口。这还不计四位诸侯的族人,太皇太后赏赐的各⾊工匠,他们一路召募的部众,在杭州雇佣的⽔手...
但是,真正心思缜密的海客,便知道去年的四位诸侯的排场,其实还要逊⾊于眼前的这只船队。
那些观察敏锐的人们,会注意到,去年冬天,护卫四位诸侯的船队的,只有虎翼军第一军的一只船队,那主将座舰上飘扬的旗帜,只是一个“杨”字―那是虎翼军第一军第三营的副都指挥使杨一本人人的座舰。但今次,这二十多艘船的外面停泊的战舰虽然不多,但树着将旗的座舰,却有三艘之多,其中不仅有两面虎翼军第一军的将旗,另一面“宗”字将旗上,更绘着虎翼军第二军的图案!而且,在这船队外围巡弋的战舰中,竟然还有那艘“定海大将军”―那可是杭州海船⽔军的镇海之宝,装备着火炮的战船。
而在岸上,从杭州知州衙门、通判衙门,乃至两浙路转运使司,到市舶务、虎翼军第一军,各个衙门的公差、军士,抬着一箱一箱的东西,络绎不绝的送往船上...这更是去年从未见过的景象,当时即使是整个冬天都在港口做书的人,也只能依稀记得有几个衙门曾经往曹王的船上送了点礼物。
杭州人对于汴京的宗室,是陌生的。人们只能暗暗顺着⾆头,猜测着这个“邺国”诸侯有什么来头,看起来竟比雍王、曹王还要亲贵,还要有权势。许多人心里也在
惑―既然是看起来如此有来头的诸侯,为何却要赶在正月以后才出海?冬天与舂天,都是东北信风的季风,但久在海上行走的人都知道,海上真正的好⽇子,是秋冬两季,人们可以在冬天出海,选择次年的秋天启航回国,而舂夏两季,虽然也各有信风,但这两个季节出海,却也经常会遇到令人恐怖的暴风暴雨。只有要靠着海上讨生活的海商们,才会不顾一切的,即使冒着暴风雨的危险,也要出海贸易。这杭州港的人们,实是很难想象,为何一个如此有地位的诸侯,也会在这个季节,急着出海。
杭州港內,距离那个“邺国”诸侯的船队约有一里左右,扑泊着十几艘千料级的极不起眼的商船,此时,卫棠就在其中一艘商船上,远远的眺望着这只邺国船队。他脸⾊惨⽩,形容削瘦,站在甲板上,虽然只是停泊⼊港的海船,依然显得脚步轻浮,似乎
本踩不到实处一般。
早在熙宁十八年,卫棠与全族人便随雍王一起到了杭州。他原本是应当随雍王一道前往雍国的,但是,该死的晕船,阻止了他的旅程,他初到杭州,只要一海上船,哪怕停泊在港口內的二千料的大船,他也会肚子翻山倒海般的剧烈呕吐,一直吐到连苦胆⽔都出来了,还会⼲呕不止。然后没几天,他又因⽔土不服而病倒。最后迫于无奈,他只好暂时留在了杭州,没能随雍王的人队人马一道出发,前往位于吕宋岛北端的雍国。
尽管对于雍国来说,船只异常紧张,但雍王走之前,还是特意留了一艘大船留给他。这是雍王自己买的一艘民船,杭州的员官对这个失势的雍王漠不关心,即使出于礼节的
往,也尽可能的避而远之,只求将他安全安全送到吕宋岛,便算可以向太皇太后
差。因此,也无人留意雍王还留下了一艘船和一个重要的臣子。
于是,卫棠一面留下来养病,努力适应着船上的生活,一面暗中为雍国做一些事情。
他乔装⾝份,每⽇都要拜访杭州的各⾊人物,从意失的士子,到有名的海商,甚至是能工巧匠,竭尽心力的为雍国招揽各⾊人材;除此之外,还要流连书肆与蔵书阁,或购买、或雇人抄录各种各样的书籍;他也尽可能的购买一切他认为可能会有用的东西,从种子到纺纱的器械...
到了晚上,无论再难受,呕吐头晕得再厉害,他也坚持回到船上来觉睡。他不再穿绞罗绸缎,不再爱珠⽟金银、奇珍异宝,他穿着最普通的棉布⾐服,看起来象个穷酸的书生。
这是他第二次生命。
一次完全不同的生命。
他在大宋朝的事业已经完全毁了,这个強大的家国,这个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国,亦已不再是他的家乡。
他也不再是那个纨绔弟子,甚至不再是那个幻想着要做“陕西桑充国”的卫家公子―卫家诺大的家业,几乎在夜一之间就毁了。颁行盐债后,陕西转运使范纯粹将陕西盐债定额的一半,強行
迫卫家购买。卫棠的⽗亲一时想不开,被活活气死,但他家却依然不得不变卖家产,购买盐债。那时在汁京的卫棠还全然不知情,一直到封建敕颁布,卫棠想要劝说家人,变卖家产,举族随雍王出海,他才接到消息,他家除了那张巨额盐债债券外,其余所有家产,已不⾜一万贯!卫家百年的积累,
然无存,他合族老小亦别无选择,只能背井离乡,前往那闻所未闻的瘴疬之国。
这才叫做⾚条条的一无所有!
比起他这一年中的巨变,那种挫折、苦涩、绝望...这区区的晕船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从知道他⽗亲死讯的那天起,他不再视自己为宋人。
他己经是一个雍国人。一个雍国人,又怎么可以晕船?!
这个生新的家国,将是一个属于海洋的家国。船对于雍国人来说,将会如同马对护契丹人一样平常。
到了杭州后,为了助雍王购买船只、各种物资,招揽人手,卫棠又索
将那价值一百多万贯的盐债债券,以十分之一的价格,卖给了一个杭州商人。从此以后,他就真正的一文不名了。
他的族人,将从雍王那里,分到一片采邑,但他们必须自己亲自用双手去开垦耕地、播种、收获,到了农闲时则要帮助雍王修筑城墙,打造兵器,服征夷人...
这是卫棠在从汴京至杭州的路上,与雍王、吕渊一道,反复讨论,定下来的立国之策。虽然海洋与贸易,可以带来富裕,但惟有掌握了粮食、铁器、战马,这个家国才能稳固,才不会受制于人。因此,未来的雍国,将以耕战为本,以贸易富国。
这样一个生新的家国,一切都只能靠自己,用鲜⾎与汗⽔去换取,无论如何,都是容不下珍玩华服的。
他们要省下每一文钱,购买粮食储备,直到他们开垦的农田能丰收;除非他们能找到铁矿,打造出来⾜够的盔甲、刀剑、箭头,否则他们必须省下钱来,购买生铁、出大价钱雇佣工匠,或者找海商购买武器;还有农具、耕牛、战马、药材、医生...
卫棠再也不敢大手大脚花钱,他象个穷书生一样,连吃饭都很节俭。
但是,卫棠却发现,竟没有任何人曾小看他这个穷书生。从雍王留下来照顾他的那几个护卫的眼里,甚至从他雇佣的梢工、⽔手眼里,他看到的,是一种他以前望渴已久,却一直未能得到的尊敬。那种尊敬是发自內心的,不是因为他的家势,不是因为想讨好他,不是因为有求于他,亦不是因为惧怕...
尽管他直到现在,在船上走路,依然踉踉跄跄。
“哼,一个邺国公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卫棠听到⾝后一个护卫愤愤不平的说道,又听另一个护卫接道:“听说邺国公是英宗皇帝幼弟,宮里头一向很看重,只不知他们要封到哪里...”
“什么宮里头?又岂止是宮里头,邺国公又有什么了不起,依我看,还不是因为柔嘉县主的面子?如今清河郡主是太皇太后面前的红人,权势正盛,准不给她三分薄面。准不知道柔嘉县主与郡主情同姐妹?还有,汴京谁没听说过,柔嘉县主至今未嫁,是因为和石相公有私情―你看丰稷跑前跑后这么殷勤,他是石相公抚陕时的旧部;还有,薛奕居然把宗泽都派来了,就为了给他家带个路,若非是为了石相公,谁又能差得动这个南海王?"
“此言有理…”那护卫低声咕噜了一句什么,便听两个护卫鬼鬼祟祟的在⾝后笑了起来。
卫棠也不由笑着摇了头摇,对面的船队,正是第二批封建之宗室中邺国公赵宗汉的船队。虽然自办《秦报》后,与宗室
往并不多,但他这些年,也多少听说过柔嘉县主之名,有关柔嘉县主老大不嫁,宗室里头,背后也传为笑柄,的确有多人说她与石越有私情。他以前甚至还想过,一个和石越悄悄有私情的宗女,应当长得如何美若天仙法?
但如今的卫棠,早已不再关心这些声⾊⽝马的事。这些宮闱秘闻,是真也罢,是假也罢,又有何⼲?
“休要羡慕他们。”卫棠没有转头,淡淡说道:“既然已立独一国,朝廷眷顾得一时,可眷顾不了一世。听说邺国公赵宗汉只会画画,宠女儿,儿子虽然生得多,却没几个管用的,只会吹法螺。这一等诸侯,朝廷赏赐得再多,亦是枉然,迟早有一⽇,让蛮夷给灭了。吾辈追随明主,⽇后才是前途不可限量,何愁不代代富贵?!”他仲出手来,指着邺国船队,冷笑道:“你看他今⽇风光,⽇后尚不及二位。”
“大人说得甚是。”那两个护卫笑道,二人显是深以为然,一个护卫又笑道:“我昨⽇下船去杭州城,还听说一件事,说皇上还赐了金鼓斧钺给柔嘉县主...”
“谣言罢了。”卫棠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大宋朝可不至于出这...”
但他话未说完,便听一个护卫指着岸边,说道:“大人你看,柔嘉县主的仪驾...”
卫棠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便见一队锦⾐噤军举着旗帜、金鼓、斧钺,吹吹打打,簇拥着一个骑着⽩马的男子,招摇而来。
“那哪是...”
“便是柔嘉县主了,她最爱男装打扮...”
卫棠连忙又仔细望去,便见那队人马渐渐走近,从他船头路过,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位传闻中的柔嘉县主―突然,卫棠呆住了“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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