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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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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京西角楼大街。此时,时间已是熙宁十七年的八月下旬。田烈武如往常一样,约了几个朋友,在清风楼

 吃着酒。虽然又变成了翊麾副尉,但是宋朝噤军将士待遇一向优厚,翊麾副尉到底还是个从七品的武官,即使

 据新官制,没有了实际的差遣后,薪俸便几乎要锐减一半,可只要不过那种奢侈的生活,在汴京悠闲度⽇,依

 然不成问题。更何况,即使在田烈武“发达”起来之后,田家的女人们也还是保持着劳动的习惯,从家里的女

 主人到使唤婢女,都会接一些从大商人那里层层分包下来的针线活,以贴补家用。象这样的家庭,只要‮家国‬不

 发生大的动,是断不至于受穷的。只不过,对于戎马生涯,田烈武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向往与喜爱,虽然刚开

 始一段的时间,感觉竟是好久没有过的轻松与‮定安‬,但时间一长,心里便没来由的发起慌来。而这个时候,凡

 是与前线有关的消息,便格外能打动他的神经。

 “田兄可曾听说了?——小阎王与慕容将军昨天下午到京师了。”赵时忠一面告着罪,一面迫不及待地说

 道。两人自从在刘楼邂逅相识,没几⽇间,便已称兄道弟。

 “看来西南夷能平定了。”一旁的开封府巡检温大有一面吃着酒,一面接过话来笑道。温大有是个耝壮的

 西北汉子,穿着黑⾊绸缎做的袍子,看起来仪表堂堂、威风凛凛;而坐在他旁边默默吃酒的马绍,却是又矮又

 胖,长相十分的猥琐,其穿着打扮,便是做温大有的跟班,都有点提携不上的意思。但田烈武却知道二人家世

 大不一样,温大有是客户出⾝,斗大的字不认得几个,而马绍家却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也曾读过十几年的书。

 只是他颇吃了相貌的亏——宋朝在不成文的惯例上,依然保持着唐代的一些遗风,象马绍这样相貌有点影响市

 容的人,既考不上举子,想另谋出⾝,自“流外”做起,也不免受到歧视,只得被迫弃文学武。

 这两人原本都是泾原人氏,石越在渭州受袭后,二人皆应募为石越帅府的亲兵。其后往来传递军情,护卫

 帅司‮全安‬,还参加了庆州之战,熙宁西讨末期,平定仁多澣之变,他二人也有点微功。虽然比不上战功累累的

 将士,但到底是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兼之办事还算小心,又有点才能,石越拜为枢副之前,便以军功保

 荐他们转任为地方武职。几年之间,竟齐齐做到开封府巡检——便在一个多月前,石府大娘走失,石越仅仅一

 句口讯,二人便出动手下全部人马満城寻找…

 他们与田烈武却也是老相识了。田烈武被降职闲置回家,二人是最先到田府来慰问的。

 “我看未必。”马绍手里的筷子一面急速地夹起一块大肥⾁,放到口咀嚼着,一面含混不清地说道。众人

 皆是望着他,等他继续说理由,但马绍却呑了这口肥⾁后,端起杯子来又喝了口酒,眼珠子朝着桌上的菜肴溜

 了一遍,筷子又伸向一块野猪⾁。竟是再也不提了。

 三人见他这样,不由相顾一笑。赵时忠不再去理会马绍,只把目光投向田烈武,关切地问道:“田兄以为

 这回能定了么?”

 田烈武笑着摇了‮头摇‬,只道:“小王将军是我在讲武学堂时的教官,带兵打仗都没得说。”

 “那就好,那就好。”赵时忠连连说道,仿佛是放下一块大石头来。

 田烈武与温大有见他这模样,都觉得好笑,温大有玩笑道:“赵兄怎的如此担心?莫不是有相好的在益

 州?”

 “固所愿也。”赵时忠也开玩笑地掉了句书袋,旋即正容道:“许兄有所不知,这一个月来,我们那边有

 不少流言,说什么西南夷终不能平,益州要出大子。还有人说,契丹人要趁虚而⼊,便是在等这个时

 机…”

 “辽狗也配?!”温大有啐了一口,打断了赵时忠,大声道:“他们不来,俺们还要北伐呢。休说幽州、

 大同,便是临潢府,拿下来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西南夷能兴什么风浪,西军精锐一到,若非是太祖皇帝⽟斧划

 界,便是将大理段氏擒来汴京,也非难事…”

 赵时忠听他口沫横飞地说着大话,尴尬地望着田烈武。田烈武笑笑,给赵时忠満上酒,示意他喝酒吃菜。

 马绍见二人也开始下筷,一面更加飞快地往嘴里送着各类食物,一面含混不清地对赵时忠笑道:“温大有的

 话,便好比说媒人夸好女儿、和尚不吃酒⾁…”

 赵时忠方举著,闻言不由一怔,问道:“此话怎讲?”

 马绍却忙着吃喝,又没空理他了。

 田烈武知赵时忠到汴京不久,不知道这些市井俚语也不⾜为怪,因笑着解释道:“这是东京俗话,媒人夸

 好女儿、和尚不吃酒⾁、醉汉隔宿请客,皆未得便信。若是轻信了他,难免吃亏上当。”

 赵时忠听得明⽩,不由莞尔,笑道:“果真是未得便信。”一面还回味道:“和尚不吃酒⾁…”越想越

 觉好笑。

 温大有虽被众人取笑,却也并不生气,只是抓住马绍,定要和他打赌。

 田烈武却到底还是记着流言之事,他知道赵时忠所说的“我们那边”自是指在汴京的西夏旧人,不免更

 是担心。也不管马、温二人,又问道:“这流言大伙信还是不信?”

 “自是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也有将信将疑的。”赵时忠道“依我所知,到底还是不信的多。便是信

 的,也多是忧惧北人趁机南下,于大宋不利。”他说的却是实情,即使是心怀故国的项人,也不曾抱有辽夏

 夹击宋朝,趁机恢复故土的幻想。他们反而担心如果契丹人果真大举南下,他们很可能被強征从军——但凡在

 汴京定居下来的西夏人,都不希望战争。那些习惯于战斗的人,还怀有建功立业的野心的人,十之八九,早已

 经加⼊到宋军当中,而留在汴京的,有很大一部分是他们的家属——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亲人在一场残酷的战争

 中丧命。

 田烈武稍稍放心点头。却听赵时忠又笑道:“如今人人只关心两件事,一是早点平定西南夷,汴京物价能

 降下来——再这样下去,过⽇子可越发不易了。还好如今两位名将来了,大伙的心便放下了一半。另一件,

 便是看桑山长到底肯不肯受诏了…”

 田烈武与温、马无言地对视一眼,没有人肯接赵时忠的话。三人都与石府渊源匪浅,对石越极是敬重,桑

 充国是石夫人的亲哥哥,他们自是不肯随便议论的。但是,三人也知道,这件事情,他们也只能管得住自己的

 嘴巴。

 *

 早先向皇后与朱妃流露出来的支持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的态度,宛如在熊熊大火上又浇上了一桶石

 油,在很多人看来,这更加坐实了之前有关⾼太后属意二人的传说。兼之皇帝数⽇一病,药石似乎全无效力,

 进食又越来越少,健康堪忧,这又加重了许多大臣的忧惧。虽然不敢宣诸于口,但很多人在心里,却已经不指

 望皇帝能够给六哥赵佣主持冠礼了,让皇帝在健在之时,亲眼看到六哥出阁读书,便成为许多忠直的大臣的希

 望。从外廷到內廷,皇后、妃子、说得上话的押班、都知,还有两府学士院台谏诸部寺监,只要趁着皇帝病情

 稍稍好转,便催促着皇帝尽快让六哥出阁读书。为此,不少人甚至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

 这个时候,几乎已经没有人再争议资善堂直讲的人选问题,人们仿佛已经默认桑充国与程颐便是当然的人

 选——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休说桑、程二人的确是各派系都可以接受的人选,单单是那个“皇太后属意”的传

 闻,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便更加让人无法反对——在皇帝崩驾后,⾼太后将对朝局有着举⾜轻重的影响力,这

 几乎已是宋朝的传统——真宗崩驾后是刘太后听政,仁宗崩驾后,曹太后也曾经垂帘…

 极为吊诡的是,这个时候,新的‮员官‬反而远比旧的‮员官‬要急切。原来反对桑、程二人的‮员官‬,也改变

 了口风,开始极力的支持这一任命。皇帝一旦崩驾,⾼太后倾向旧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如果不在此之前把这

 事定下来,到时候新皇帝的老师,恐怕就是一个纯粹的旧了。这显然于新的政治利益是不合的。毕竟,桑

 充国再怎么样,也是王安石的爱婿,与新到底有几分香火之情。这时,连之前一直不肯表态的吕惠卿,也姗

 姗来迟地上表,请求皇帝“为万世计”尽早让六哥出阁读书。

 到了最后,內廷中,甚至连一直服侍生病中的赵顼的王妃,也小心翼翼地劝谏了。

 赵顼面对內外的庒力与催促,再也坚持不住。

 “天下之议皆许之!”在萧佑丹回国之前的最后一次召见时,赵顼忍不住在这位辽国卫王面前,无奈地发

 着牢

 萧佑丹这次使宋,在某种程度上算是空手而归。宋朝自然不会借款给辽国,而辽国也同样放不下这个面

 子。双方达成的唯一妥协是,宋廷谅解辽国单方面提⾼奢侈品税。但这只是杯⽔车薪。休说提⾼奢侈品税会在

 国內造成贵族的反弹,而且其执行效果也无法保证——很可能只会促使走私猖獗;即使是成功了,也只能略略

 缓解辽国在贸易上的窘境。因为在宋辽贸易结构中,奢侈品所占份额尚不到三成。

 萧佑丹回国后,大辽迟早将面临抉择。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萧佑丹使宋,却也是満载而归。这自然不是指为了答谢大辽皇帝,彰显两国友好,由

 宋朝皇帝赠送给大辽皇帝的包括两头⽩象在內的海外奇珍。萧佑丹这次出使,对伐夏胜利后之南朝有了更直观

 的印象。至少,他知道宋朝现在的确是隐患重重。据拖古烈的分析与萧佑丹的见闻,二人皆预测益州局势可

 能在年底左右,败坏到不可收拾的局面。而且二人皆相信,宋朝财政状况已经在恶化之中。

 南朝并没有想象中的強大。

 而且,二人之前亦曾有过共识,如果不是南朝被困于这些窘境之中,他们是极可能对辽国进行军事冒险

 的。南朝人“收复”幽蓟诸州的野心,从来没有今⽇这么強烈过。

 但是,这种危险已经被确信越来越小。

 南朝皇帝重病便是一个转机。若是幼主即位,⾼太后听政,必然重用旧,那么在十至二十年內,南朝不

 太可能主动进攻辽国。他们急需休养生息的时间。而且旧相对谨慎,更关注于国內的民生。但若万一是另立

 长君,情况便会大不相同,变得无法预估——如果新君得位的过程过于艰难,并且极不稳固,那么他很可能为

 了转移矛盾,而悍然发动战争,冀望于夺取幽蓟诸州,来巩固他的皇位;若是得位过程还算平稳,那他也可能

 一改赵顼四处征伐进取的作风,休养生息,笼络旧,用时间来赢得民心。

 所以,总体说来,这方面是对辽国有利的。萧佑丹至少已经可以确信,是否选择战争,选择权暂时还在辽

 国手中。

 但也有让萧佑丹感到失望的事情。从耶律萌接触到的西夏贵族来看,降宋的西夏人,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

 样怀念故国,亦没有对宋朝有明显的仇恨情绪。与奔辽的西夏贵族一样,这些人绝大部分都安于现状,甚至开

 始死心塌地视自己为宋人。尽管他们在汴京难免受到歧视,但其中的佼佼者,却都在竭尽全力地融⼊这个新的

 祖国。只有极少数人还对秉常的西夏国还怀着強烈的忠诚之心,幻想有朝一⽇能渡过贺兰山,重新回到新的西

 夏国。但是,即使是这些人,对于帮助辽国也毫无‮趣兴‬。其实这种心态是极为正常的,毕竟辽夏之间的战争也

 没少过,而若这些西夏人成为辽国的俘虏,可不用指望他们还能有今⽇这样的生活。但是,萧佑丹总不免有点

 失望。他知道,有相当数量的西夏人加⼊了宋朝的噤军,帮助宋军提⾼其马步军的战斗力。为了展示信任的姿

 态,赵顼甚至下令组建了一支三百人的西夏班直——全部由西夏豪強贵族‮弟子‬组成的班直侍卫,由守义侯仁多

 保忠亲自担任指挥使——韦州知州则特许仁多保忠的弟弟袭任。

 哪怕不能收买到西夏旧人为辽国卖命,只要能挑拨他们与宋人互相猜忌,于大辽就是大功一件。

 然而这个设想似乎还没有实施,便破灭了。

 这便是赵时忠所听到的流言的源头。

 萧佑丹与拖古烈都无法预知益州的局势究竟会败坏到哪一步,究竟会拖进多少宋朝军队…仅仅凭着对益

 州局势的预估与宋朝财政恶化,是不⾜以打败南朝的——除非在益州全境暴发大规模的叛,至少十万宋军精

 锐⼊蜀平叛。否则,任何南征都是冒险。毕竟,财政再怎么样败坏,也不可能比五代更差,一但辽军南下,只

 怕反而是帮了南朝一把。

 这一点,萧佑丹也清清楚楚。

 但是,即使是萧佑丹与拖古烈乐观地预计益州会败坏到“不可收拾之境地”却也不敢指望出现宋军不得

 不菗调十万精锐⼊蜀平叛的局面。

 因此,说到底,机会不是没有,但是风险也同样很大。

 是否能利用好南朝的这些內患,这些內患能够利用到何种程度,是萧佑丹需要带回辽国的烦恼。

 但表面上的告别却是友好而伤感的。

 萧佑丹再三致意,吹捧了一番赵顼在位期间的丰功伟绩,‮情动‬地表示辽国上下将为赵顼祈福,盼望他早⽇

 康望,继续宋辽兄弟之谊。

 只是病魔⾝的赵顼却似乎承受不了过大的庒力,竟然忍不住向萧佑丹询问起为太子择师之事,并且委婉

 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満。

 然而“天下之议皆许之!”——这牢后面,也显示了皇帝的动摇。如果⾝边亲近的人都在说这两个人

 的好话,而赵顼自己其实也找不出他们多少⽑病来,那即使是意志坚定的人,也难免会动摇。况且,皇帝心里

 也明⽩,是该让六哥出阁读书的时候了。

 也许,皇帝在萧佑丹面前说这句话,在潜意识中,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

 而萧佑丹也的确给了他这个台阶。他以一个辽国人的直率,告诉了赵顼⽩⽔潭学院在辽国的影响。辽国当

 今皇帝即位后,创办的第一所学院,便是以⽩⽔潭学院为榜样设立的,连教材都一模一样。辽国的贵族士人,

 无人不知桑充国的大名。

 萧佑丹回国后,赵顼又菗暇再次一一询问了两府大臣与石越等重臣的意见,在无人明确反对的情况下,赵

 顼的态度终于出现大转变。

 他下令以安车之礼征召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

 这一天,距离景城郡公赵仲璲上表被斥,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但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对此,桑充国与程颐的态度迥异。后者欣然接受了皇帝的任命,而桑充国,

 却委婉地写了一封长达数千言的谢表,拒绝了皇帝的征召!

 整个汴京都处在猜测之中。

 *

 “你说桑充国究竟是什么意思?”桑充国的拒绝,让皇帝也感觉非常的惊讶。他再一次望着那份措辞诚

 恳、谦卑,但语气却十分坚决的谢表,忍不住向王贤妃问道。

 王贤妃轻轻地给赵顼加上一件薄薄的披风。殿中除了她以外,便只有几个亲近的內侍宮女,赵顼的发问不

 问可知是向她提出的,但她却只是笑着抿了抿嘴,并没有回答。她面前的男子,是这个伟大的帝国的最⾼主

 宰,而这个最⾼主宰正在重病之中——在这种时刻,能够经常接近他的人,往往便在无形中拥有了‮大巨‬的权

 力。自古以来,那些权力望強烈的后妃与內侍,往往便是利用这样的时刻,通过自己的手腕,建立起无上的

 权威。再怎么样英明的伟大人物,也始终只是人类,在其生命最后的阶段,尤其是被疾病⾝之时,他们总是

 会被削弱,有时候甚至会昏暗得让人不敢置信。

 但是王贤妃却始终非常地谨慎,她从没有利用自己的有利位置,谋求⽇后的地位的举动。她几乎从不⼲预

 政治,哪怕是涉及到她的祖国,亦是如此。

 后宮的女人与內侍们,往往费尽心机,才能博得君主的宠信,在这过程中,一定会得罪许多的人,而当大

 树将倾之时,不甘于一生的投资就这么⽩⽩耗掉,利用最后的机会,为自己的未来谋求一条道路,也是人之常

 情。

 毕竟,大概绝大多数能够在后宮中脫颖而出,受到皇帝赏识的人,都不会认为自己毫无才能,会甘心在皇

 帝后死再过平淡、不再受人重视,甚至被人报复的生活。

 王贤妃并非是心地纯良得近乎天使的人,她也不缺少智慧与手腕。即使她的确爱着面前的这个男子,但她

 也不是没有想过为自己的儿子考虑。

 但是她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做。

 她没有料到的是,因为这样,反而让她赢得了意料之外的东西。宮內的⾼太后,宮外的两府大臣,无一不

 在冷眼旁观着她的表现。这些皇帝以外最有权力的人物,自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刻,皇帝⾝边突然多出一个充満

 权力望的女人,这会成为本来就不稳定的政局中的一大变数。所幸地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做为补

 偿,原本在心里还存在猜忌的⾼太后与司马光等人,在心里的石头落下一半之后,倒也没有吝啬自己的好感。

 在王贤妃⼊宮以来第一次,⾼太后单独赐了她一幅亲笔画。

 这几乎让王贤妃受宠若惊——她自进⼊这汴京的皇宮,行事不能不说不小心,处处讨好,事事忍让,好不

 容易才让向皇后与朱妃这两个最重要的后妃接纳自己,但是,在⾼太后那里,她是从来没有讨到过好的。想不

 到,多年想要得到的东西,竟在这个时候不经意地得到了。从此,她更加谨慎了。她知道如今宮里到处都是嫉

 妒自己的后妃,现时皇帝还在,自然也不用害怕,但是看着皇帝进食⽇少,⾝子销瘦得几乎不成人形,她心里

 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到那时,宮里唯一能庇护自己的,便只有⾼太后了。

 “桑充国不是那种出世的隐士…”赵顼似乎习惯了王贤妃的反应,又继续说道:“他是待价而沽?还是

 沽名钓誉?亦抑或是心怀怨怼?”

 王贤妃愣了一下,方似玩笑地柔声道:“若是待价而沽,资善堂直讲这个价码可不低了。”桑充国到底与

 她还是沾亲带故的,皇帝三个猜测,都没安着好心,她不能不委婉地替桑充国开脫一下。

 赵顼不由点点头,自失地一笑,道:“这倒是。”

 “若是沽名钓誉,程颐一召而起,桑充国已经拒绝第三次了。便算是做样子,也做⾜了。”王贤妃又笑

 道“听说桑、程二人一向好,他若果真是沽名钓誉,可叫程颐的脸面往哪搁?二人弟子众多,将来⽩⽔潭

 岂不要內哄?”

 这话引得赵顼又是失声笑了出来,他想想确是这么回事,桑充国就算装腔作势,做到第三次上,便是摆⾜

 了姿态了,所谓“过犹不及”他若想和石越当年相提并论,那未免也过于不知好歹了。但看他这谢表写的,

 却是个极聪明的人。

 却王贤妃又道:“只是心怀怨怼,臣妾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了?按理这是不世之恩,感还来不及的。”

 赵顼笑了笑,看了王贤妃一眼,道:“你有所不知,桑充国十余年前便成名了,据说还与石越齐名,朕重

 用石越,但以往举荐桑充国的奏折,从未准过,甚至连正式的官职都不曾赐予。若说心里有点想法,亦是人之

 常情。”

 王贤妃听到这里,暗里已是为桑充国捏了一把冷汗。皇帝这么说,分明是疑他怨望了。人的偏见是如此可

 怕,一但心里头有了成见,无论怎么做,都是动辄得咎。但她却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地替桑充国开脫

 了。

 却听皇帝又淡淡说道:“朕本来也未必想让桑充国做这个资善堂直讲的,不过他既然拒绝了三次,这份谢

 表又写得如此文采飞扬,朕得想想看看他究竟能给六哥教些什么东西,竟可以令得天下之人如此称许,而他竟

 还不稀罕朕这个资善堂直讲?明⽇朕便再给他下一封诏书…”

 “官家…”王贤妃听到皇帝语气不善,待再劝几句,却听赵顼摆了摆手,笑道:“今⽇见了王厚、慕

 容谦。当年朕还颇忧‮家国‬无将帅之材,如今却可以放心了…”说着话,又凝神看起奏折来。她默默望着赵顼

 的背影,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皇帝如此,这可绝不是什么长寿之道。她又瞥了一眼旁边的屏风,上面皇帝

 用朱笔写着的“桑充国”三字赫赫⼊目。她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悄悄走出殿外,唤过一个心腹的內侍,低声

 嘱咐了几句。

 *

 所有的人都在揣测着,不知道桑充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善意的、恶意的,讽刺、流言,満城流传着,但

 ⾝为当事人的桑充国,却恍如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一般。每天,⽩⽔潭,报社,稍有空闲,便构思他的新著

 《学校论》…在他看来,有很多事比“资善堂直讲”更重要。

 例如学院的头号学术工程——编撰《博物全书》。⽩⽔潭格物院的学者们,提出了一个令人心嘲澎湃的设

 想,他们要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物种、矿产,制作标本,进行细致的观察、分类;在先期大范围考察之后(见

 第一卷《十字》),学者们已经不再信任《山海经》与《博物志》,《⽔经注》、《地理初步》也不再能満⾜

 他们的要求,他们准备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但这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工程,桑充国与教授联席会议都没有想

 过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它的完成,但即便如此,没有朝廷的支持也是不可想象的,但到目前为止,只有《矿物

 卷》得到了一笔经费,数十名学者带着他们的‮生学‬、随从,已经离开⽩⽔潭学院,去往‮国全‬各地探险,寻找、

 记录各地的矿产。但其他几乎所有的门类,都没能得到一文钱的资助。原因很简单,官府虽然也需要各种木

 材,但是他们的要求还没达到需要细分树木种类的地步;军队也大量使用牲畜,但是无论是马、牛、骡、驴,

 还是信鸽与战⽝,都是人工训养之物。他们不会为“无用之事”掏一文钱。唯有金、银、铜、铁、锡,才会令

 他们感‮趣兴‬。

 与此同时,承担东南与海外卷的西湖学院与新兴起的金陵书院,却远比⽩⽔潭更有效率。这也是出于极现

 实的理由——据法律,国內的一切矿产,都属于皇帝陛下本人(或者说属于‮家国‬,但这对商人们来说,毫无

 分别)。所以,在国內开采矿产,不仅较难得到许可,而且税赋极重、管制极多。但在海外却大不相同,曾经

 就出现过某人在海外某岛发现大量的硫磺而‮夜一‬暴富的传奇。若能发现金、银、铜矿,无论是巧取还是豪夺,

 其利润简直不可想象。为了得到预期的⾼额回报,商人们并不吝啬向西湖学院提供巨额资助,条件也很现实—

 —西湖学院必须签订某种契约,保证受他们资助的勘探所发现的一切矿物,在最多十年之內,必须得到他们同

 意才能上报朝廷或者公之于众。而另一方面,海商们对植物的‮趣兴‬也很大,名贵的木材,还有制造海船需要的

 树木,在市场上都是稀缺而走俏的商品。

 虽然东南这两所学校对他们是如何获得赞助的三缄其口,但是桑充国却不能没有忧患意识。东南是人文荟

 萃之地,而且农、工、商业都⾼度发达——而在中原与北方,却主要只有汴京与益州比较富裕。这两所学院的

 发展迅猛,也在意料当中。其中西湖学院自我标榜是石学的正宗嫡系,大有与⽩⽔潭一较⾼下之意。而金陵书

 院,因为在学术上倾向于王安石、吕惠卿的“新学”得到了他岳⽗与吕惠卿的暗中支持,许多在学术上赞成

 “新学”或者政治上支持新的学者云集其间,又有朝廷的或明或暗的照顾,几年之间便与所谓的“六大学

 院”并驾齐驱了。更让⽩⽔潭学院不満的是,朝廷一向噤止私自教授、学习天文星象之学,⽩⽔潭学院拥有全

 国闻名的天文学家,却始终未获准设置观星台。反倒是金陵书院,不仅被获准建筑观星台,而且翰林院司天台

 还派‮员官‬进驻金陵学院,极有可能成为在太学之外,第一家获准开设天文学的学院。

 这一点意义极大,要知道,此时几乎所有的算术名家,其最终的志向,都在天文星象。假若金陵书院拔到

 先筹,格物院就很可能会面临人材大量流失的危机。

 除此之外,桑充国在几个月前探望病中的前明理院院长程颢之时,大程向他提出过一个设想,建议在⽩⽔

 潭成立一个“契丹、西夏研究院”专门研究有关辽国、西夏的一切事情,不仅可帮助国內的士大夫更深刻全

 面地了解两北长期的敌人,其长期目标,更是力图寻求一种全面解决两北边患的方案。程颢一针见⾎的指出,

 即使汉唐強盛之时,北边的边患也始终存在,而武力‮服征‬的方法,也始终不能长久,北边胡人所以能为患一千

 余年,全在于中原在兴盛之时,便自⾼自大,盲目轻视胡人,士大夫偏见极深,缺少对胡人的了解,⾁食者没

 有真正消除隐患的良策,偶有善策,亦无法持久,一旦中原衰落,便易被胡人趁虚而⼊。而今大宋有中兴之

 势,刚刚恢复灵夏,上至士大夫,下至市井小民,便开始自⾼自大,将来即使北伐收复幽蓟,若不能居安思

 危,知己知彼,亦难免重蹈覆辙。

 五十多岁的大程因种种事务,劳过度,眼见活得过今年,也未必活得过明年。桑充国早就下定决心要让

 程颢亲眼看到这事成功,但事涉契丹、西夏,国子监接到申请,便拖了半年,然后回复要上报政事堂,便没了

 下文。为了促成此事,桑充国已是心力瘁。

 他并非没有虚荣感,并非对“资善堂直讲”的职位毫不动心——对所有的儒生来说,这都是一个‮大巨‬的

 惑。但是人总是在不同的惑间做选择的。他知道自己无法兼得鱼与熊掌,因此冷静地按照自己的能力做出了

 选择。

 但是,人并非总能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

 见过急急忙忙赶来传话的金兰后,王昉终于坐不住了。金兰的传话非常委婉,近似于一种暗示,但是异常

 敏感的王昉马上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她再三犹豫之后,终于走进了桑充国的书房。

 “桑郞。”王昉极少这么直接⼲预桑充国的决定,虽然她內心是非常‮望渴‬桑充国出任资善堂直讲的——她

 毕竟是宰相的女儿,这是一个能让她从心底里感到荣耀,并且有可能在将来发挥‮大巨‬影响的职位。但在桑充国

 真正决定拒绝之后,她也保持了沉默。她不想让自己的丈夫有一种误会,以为她需要他获得一官半职。当她开

 口的时候,她依然有几分迟疑。

 “娘子有事么?”桑充国搁下了手中的⽑笔,他正在给国子监的祭酒写信。

 “嗯。”王昉微微点头,轻声道:“朝廷可能再次征召桑郞…”

 桑充国笑着摇了‮头摇‬“是讹传吧。”他还没把自己看得那么了不起。

 王昉默然‮头摇‬,神⾊严肃。

 桑充国也感觉到了她神情的异常,笑容僵在了脸上,又反问了一句:“是真的?”

 “嗯。”王昉郑重地点了点头。

 桑充国不自觉地站起⾝来,与王昉这么多年的夫,他们彼此早已知对方的脾气,王昉如此郑重其事来

 找自己说这件事,那么这件事不仅是真的,而且只怕也不会是什么好消息。果然,便听王昉轻声道:“这次征

 召,桑郞万不可再拒绝。”

 桑充国没有询问原因,只是背着手默默地踱着步。

 夫二人沉默了好久,桑充国才似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你知道我的子其实不适合当官的。”

 “只是给太子当老师,算是经筵官。”王昉劝道。

 “都一样。”桑充国涩声笑起来“那里和⽩⽔潭可不一样。自古伴君如伴虎,资善堂直讲,也不是个好

 差遣。”

 “桑郞这么大的学校都管得过来,我相信你。”王昉柔声道。

 桑充国感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我原只想做个⽩⾐御史,想不到这点心愿都不能満⾜。”他缓缓走

 到王昉⾝边,轻轻地‮摸抚‬着她的肩膀,自嘲地笑道:“太子师,人人羡慕,我却避之惟恐不急。不晓得多少人

 要骂我假清⾼罢。”

 “别人要怎么想,可理会不过来。”

 “我也是这么想法。”桑充国笑道:“其实我不过是有自知之明罢了。当官这码事,子明做得,我却未必

 做得。只怕碰个头破⾎流,也未可知。但只怕也不能拒绝了…”他回头看了一眼书桌上的书信“到时候,

 只怕写再多的信,也无济于事。”

 “从长远来看,是有好处的。”王昉抬头注视着桑充国,低声道:“桑郞要想扩大⽩⽔潭的影响力,要想

 提⾼识字率,这是天赐良机。把希望寄托在十年之后…”

 “不过我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王昉奇怪地望着桑充国。

 桑充国看着她的眼睛,淡淡笑道:“无论是⽩⽔潭学院的山长,还是《汴京新闻》的社长,都不应当有官

 职在⾝。尤其是报社之职,否则我当年所说,便成天下之笑柄。”

 王昉呆住了。

 “若然要做资善堂直讲,我便理当要辞掉学院、报社之职务。”桑充国无限眷恋地说道。说罢,他忽然笑

 了笑,道:“我当山长的确太久了,或许也该换人了。”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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