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一)
“康时…”唐康
了
眼睛,御史台外面的太
,仿佛格外的亮,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定睛向四周望去,除了几个家仆外,并没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自失地一笑——自来便没有人敢在御史台外面接被释放的亲友,自己不知怎么了,竟生出幻听来了。他抬头看了看明亮蔚蓝的天空,汴京依然炎热,太
辣火辣的晒得人受不了,但他却感觉到这个太
,较之御史台里面的太
,是如此的亲切;外面的空气比起御史台里的空气,竟是如此的清新怡人…他阖上眼睛,细细长长地呼昅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二郞,大观文相公在城南松漠庄设宴给您庒惊…”唐府的一个老仆在唐康⾝边低声催促道。
唐康微微额首,却又回头看了御史台的大门一眼,仿佛要把这段经历永远地记在心里。这才转⾝抬腿上了马车。那老仆见他上了车,也跟着上来,在车门外坐了,朝车夫招呼一声,马车朝城南直奔而去。
唐康坐在马车中,斜着眼睛,从车窗中呆呆地望着匆匆掠过的汴京街景,直到此时,他依然还有点儿恍惚。直过了许久,唐康才意识自己不是在做梦,自己的确已经逃脫了牢狱之灾,重新恢复了自由。
“半刺”那个释放自己的御史是这么称呼自己的——唐康还不知道自己的新官职是什么,但是他原本是知州,别人称呼自己,客气一点,可以叫“专城”、“五马”、“紫马”却断没有叫“半刺”的道理。这么说,自己是被降职到某州当通判了?
唐康不由自主地便在心里算计起来。
通判便通判,比起在御史台失去自由,要好得多。即使是发配远州,只要不是监当官那种闲职便好,通判毕竟是个极有实权的职位,也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福叔。”唐康忽然想起一事,朝车门外的老仆唤道:“你是怎的来汴京的?”府中的事他久不过问,但他记得清清楚楚,在他上一次离京之时,这位老仆,还在杭州帮着他⽗亲打点生意。
“是老爷差我来的。”唐福在外面笑着答道“杭州那边
成一团,老爷无法分⾝,让我先来照应。”
唐康在车里点了点头,知⽗莫若子,他自然知道自己⽗亲做事的风格——虽然宝贝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但如果是石越也办不到的事情,他唐甘南来了也于事无补。所以还不如留在杭州处理他的生意,免得两头耽误了。唐家的人,从来都不会在无益的事情上,过多的浪费时间与精力。每一笔投资,都应当得到相应的回报。
但是,唐康此刻却似乎不再那么欣赏自己⽗亲的手法。此时,他很想感受到家庭的温暖。虽然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他是男儿大丈夫,是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的,不应当被这些东西所羁绊。但是…
唐康忽然很想念田烈武。
“福叔可知道田致果怎么样了?”
“是和二郞一个案子的那个田致果么?今天一大早便放出来了。听说被免了所有的差遣,还降了级三…”
唐康稍稍放心,但心里却又同时泛起一阵久违的內疚来。由致果校尉被降为翊麾副尉,实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在新官制之下,武官升迁有所谓四道大坎两道小坎:其中的大坎,是指由节级至校尉;由致果升至振威;由定远将军升到明威将军;由忠武将军升到云麾将军。这四道大坎,都对应着⾝份与地位的巨变,没有相应的武勋与能力,仅靠磨勘是绝对升不上去的。而所谓的小坎,则是指由翊麾升至致果;由昭武校尉升为游击将军。这两道小坎并不比大坎好过多少,没有过人的功勋,也是很难升上去的。要知道,一旦做到致果校尉,就已经可以单独统率一营的人马,参与较⾼级别的军事会议,其⾝份与地位,与之前便有了本质的区别。田烈武是在
林箭雨中,一刀一
地打下的真功名,本来凭着他的本领,这番领兵⼊蜀,再立下军功,由致果而振威,甚至是昭武,从此独领一军,成为真正的名将,也绝非难事。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他的锦绣前途,却到底是间接被自己毁了。
唐康并没有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中的变化——若是以前,他是绝不会有丝毫內疚的情绪的,他会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李护营呢?”
“李大人编管雄州。”唐福简短的回答道,心里却暗暗诧异。不知道这两个人与唐康是何等
情,唐康竟会如此关心他们的祸福。
“俗语道‘朝里有人好做官’,这话是一点儿都不假的。”过了一会,唐福又笑道:“这回便是二郞与⾼提督安然无事。⾼提督转任益州,摆明了是要重用。二郞也是因祸得福,通判大名府——朝廷正在那修城建寨的,这可是个美差…”他到底是唐甘南⾝边的人,眼里看到的,尽是无限的商机。
“通判大名府?!”唐康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却没听到唐福回什么。他升官了,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他却并没有⾼兴与奋兴,反而感到一阵的混
。⼲着同样一件事情,有人升官,有人重用,有人降职、编管、前途黯淡…
荒唐地是,自己这个始作俑者,理应负最大责任的人,居然升官了。田烈武与李浑一腔热⾎来协助自己,结果却落到这般境地!
这些是唐康以前绝不会想的。
但是一旦想来,竟觉得如此荒唐。
这就是政治么?
这就是权力的力量么?
从一开始,他就有了心理准备,会被罢官,削职,会被编管…他设想过各种各样的结果,惟一没有想到的,就是升官。
皇帝与政事堂有他们自己的理由——唐康在戎州立下极大的功绩,原本是预备升官大用的,总不能因为渭南一案,便将他在戎州的功绩一笔抹杀吧?
加之功,何患无辞?!要
合皇帝的心意,也不是一件难事。于是,唐康在戎州的功绩被略略夸大一些,戎州之绩要升两阶,渭南一案要降一阶,还是升官!
也是机缘凑巧,刚好两个持议最坚的给事中任期将満,为了防止又节外生枝,出现封驳。皇帝⼲脆事先就动用自己的人事权,顺⽔推舟将这二人给外放了。
在赵顼看来,门下后省只是自己用来制衡两府的工具,若是碍手碍脚,防碍到自己,那么通过人事变动来减轻阻力,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熙宁初年,为了推行新法,他甚至几乎不惜将台谏驱逐一空。
但这些內幕,唐康此时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缓缓阖上双眼,闭目冥思着。唐康并不是一个天真的人,也不是一个虚伪的人。他不会假模假样的上表,请求自己与田、李同罪。他不需要通过这样在他看来是“虚伪”的方法,让自己內心平静。
“我会补偿他们的。”唐康想道。
这是权力的艺术。唐康再一次亲⾝体验到了这玩意。若要想有所作为,你便不能抗拒它。得让它成为你的工具。
*
松漠庄是石越新买的一座庄园。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庄园中,到处都是上百年的松树;而石越又在这里,养了几十匹上好的河套马。⽩⽔潭的技艺大赛逐渐地固定了下来,形成了一项传统,在每年秋闱之后举行——士子们考完之后,正好需要放松与发怈,于是,⽩⽔潭的技艺大赛,遂成为汴京举城狂
的节⽇。赛马便是从技艺大赛中流传开来的,并且逐步成为汴京市民最喜爱的竞技节目之一。汴京的达官贵人与普通市民,都等不及三年一次才有的盛会,每年秋收过后,冬至之前的某⽇——由开封府议定⽇期,在汴京城北,会举行一场持续时间近十⽇的赛马大会。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市井小民,只要家里有马,便可以报名参加,赢取最⾼三千贯的大奖——这笔奖金,在熙宁十七年,可以在汴京城买五到七座大宅子。在这十天里,关扑是合法的行为。任何人都可以投注,赌赛马的输赢——庄家便是开封府。开封府将这笔收益,全部用于施药局、慈幼局、养济院等福利机构。
汴京市民无论贵
,都是如此地痴
于这项活动。有一年雍王赵颢甚至想要亲自上场比赛,只是被开封府员官认为可能会使比赛丧失公正
,才不得不悻悻而归。而在宮噤中的皇帝,也曾经想派宮里马术最精湛的宮娥来参赛,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被劝阻,皇帝为此还大发脾气。
一向淡泊的石越也不能免俗。松漠园养的河套马,便是为了参加赛马大会而准备的。回京后那两年,他因为避嫌而刻意不敢太出风头,但心里却记挂好久了。熙宁十六年冬,石越到底忍耐不住了,派人去找慕容谦,一口气买了二十多匹河套马,又专门购置了这座庄园,其目的就是要在赛马大会上一鸣惊人。
只不过石越在这方面,未免信息过于闭塞了。
仅仅是雍王府,因为赵颢向来爱马,王府养的好马,便有八十匹,其中有名有号的名驹,也比石越全部的河套马要多。而曾经在去年夺魁的郭逵家,马虽然不多,但每一匹马都是名贵非凡。熙宁十五年,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布⾐百姓拿走了三千贯的奖金。
赛马大会上蔵龙卧虎,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市井小民,都不可轻视。象雍王府年年都是大热门,岁岁都进决赛,但自赛马大会来,却从来没拿一次第一。
不过在这方面,人类是很难用理智来衡量的。
这些事情,唐康早就从书信中知道了,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见着松漠庄。这里离汴京城已经很远,出了南薰门,马车在槐荫森森的官道上疾驰了半个时辰,又向东拐过一条小道,跑了一个时辰,便可见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松树林,树林当中,分出两条道来,一条用碎石铺成;另一条却是⻩土路——显是供车马通行的。唐康的马车便从这条路上驶⼊树林,又跑了将近一刻钟,方见着松漠庄的大门。
唐康下了马车,便见侍剑早已在门口等候。见着唐康下车,早跑过来行礼笑道:“恭喜二公子。”
唐康勉強笑了笑,一面打量着侍剑,几年不见,侍剑更见成
了。唐康知道侍剑已为人⽗,实际上已经是石府的大管家,但他心里,却始终当侍剑还是那个从小的玩伴,默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是没有说话。
“到家了。”唐康心里是这么想的。这里不再是到处都是怀疑你、畏惧你、厌恶你、算计你、轻视你、讨好你的上司与同僚的戎州,也不再是每个人都用居⾼临下的、审问的眼光看着你的御史台。在这里,再也用不着那么小心谨慎,他可以放心地相信别人。
侍剑也没有多说什么,微笑着引唐康走进庄中。
夏⽇的汴京城里,也是炎热的,但只要到了
凉处,便会感觉非常的凉慡。而在松漠庄中,松树几乎遮蔽了
光,更是清凉得几乎有点
冷了。唐康怀疑地四向张望了一下,问道:“马场在哪里?”
“还在东边,东边有河,有草地。”侍剑笑道“这庄子极大,单单佃户便有一百多户。当初买下来,花了十万贯。原来的主人是做丝绸生意的,嫌这里风⽔不好,急着脫手,否则我估摸着还得多花一两万贯。”
“十万贯?”唐康不自觉地摇了头摇。汴京城里一座中等的宅院,亦不过几百贯而已。这座庄园,真不知道是怎么个大法。
二人正边走边聊,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瞬间便到了跟前。“小心!”唐康甚至来不及惊诧为何会有奔马出现,便见一匹脫缰的⽩马朝自己急冲而来,他下意识地一把拉着侍剑,朝路边纵⾝一跃,便觉一团⽩影擦⾝而过。
唐康与侍剑方惊魂未定,便听到一连串的呦喝声从树林后传来“抓住它!”“休叫它跑了!”“哎哟,这畜牲朝东边去了。”数十名家丁佃户,或骑马,或徒步,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紧随而来,到处围捕着那匹惊马。
侍剑皱了皱眉,正待上前帮忙,掀起⾐襟,疾行数步,方转过一道弯,便见从路边斜窜出一个人来,飞⾝跃起,一把抓住马鬃,整个人便如飞燕一般,随着惊马上下飘
着。
“哎哟!”“哎哟!”家丁们的惊叫之声,顿时不绝于耳。
侍剑见那人⾝手敏捷,便知是习武之人,当下便放下心来,只指挥着家丁包抄接应。却听唐康过来问道:“那降马的汉子是谁?”
侍剑却没有看清,摇了头摇,一面问⾝边的家丁道:“可有人知道那好汉子叫什么名字?”
这一问之下,竟是没有人一个人知道此人是谁。但二人也不以为意,这庄子甚大,便佃户间也未必全部互相
识,何况这次来的家丁仆役甚杂,互不相识也很正常。侍剑又问事情的经过,原来却是一匹从灵夏买来的烈马,突然脫了缰,发起狂来。众人一路围堵不得,却让它跑到这边来了。
正问话,却听到前头一声呐喊
呼,随着得得的马蹄声,之前降马之人,骑着这马缓缓回来了。
侍剑见降马之人,不过二十来岁,长相不似北人,亦从未见过,心中不由纳闷。他笑着
了上去,正要问此人⾝份,却见这年轻男子纵⾝下马,拜倒在地——侍剑一愣,却听他说道:“杭州伏波学堂学员⽔军节级守阙忠士宗泽,叩见石学士、薛将军。”
侍剑慌忙侧开⾝子,却见石越与薛奕不知何时到了自己⾝后。唐康早已
动得不能自已,拜倒在地,哽咽道:“大哥。”
但石越却似浑没有听见唐康的话,只望着宗泽,问道:“你说…你说你叫什么?”
“小的宗泽,叩见学士。”宗泽又从容回答了一遍。
“宗泽!”石越喃喃道。
却听薛奕在旁笑道:“好叫学士知道,这宗泽是我海船⽔军少有的人才。在西湖学院读过两年书,非止文章策论做得好,几何、算术也极好,还精通数种夷语。译经楼想请他没请动,他却学班定远投笔从戎,报考了杭州伏波学堂,以第一名毕业。我费了好大周折,才从杭州海船⽔军手中把他抢过来。”他这么着介绍宗泽,已经是极克制了。实际上,宗泽在杭州伏波学堂,已被视为“⽔战奇才”虽然名义上他还只是个小小的节级,但薛奕不仅让他统领自己的亲兵卫队,而且还将自己的座船指挥权
给他。但凡训练作战,事先无不要征询宗泽的意见。薛奕实际上是将宗泽当成自己的接班人培养的。有一回他喝多了,曾私下里和曾布说:“此子一出,吾等皆当退避三舍。”这回带他来汴京,亦是想将他介绍给石越认识。朝里有人好作官——薛奕虽然缺少八面玲珑的手腕,但是对于这些道理,他还是懂的。
“你怎么想⼊⽔师的?”石越听着薛奕的介绍,忽然朝宗泽问道。
宗泽似乎没料到石越问他这个问题,怔了一下,才老老实实回道:“小人家贫,伏波学堂不要学费;海船⽔军薪俸丰厚,亦⾜以赡养⽗⺟。”
“可曾娶
?”
“已娶陈氏为妇。”宗泽虽然奇怪石越为什么问得这么详细,却依然如实回禀。
薛奕却已看出石越对宗泽甚有好感,心中暗喜,因在旁笑道:“便是太生学陈锡之妹。”
石越微微点头。陈锡颇有文名,是太学中有名的人物,他自然听说过。但他问这个,却是因为他对宗泽的生平甚是
悉,他知道陈锡之⽗视宗泽为己出,宗、陈二家,世代通好。陈家是官宦世家,既然宗泽的命运很大部分还是依着原来的轨迹运行着,那么他便知道宗泽报考伏波学堂,绝不全是因为经济上的窘迫。
“大概再也用不着你三呼‘渡河’而死了。”石越在心里说道。他望着宗泽,眼神中充満了复杂的感情,但终于庒制住多说的冲动,只微微笑道:“南人如此
悉马
,亦甚难得。”
一面却走唐康⾝边,弯下⾝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起来吧,回家了。”
唐康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把头深埋,強抑着泪⽔,缓缓起⾝。
*
石越并没有特别邀请人来松漠庄。唐康曾经在枢府主持海船⽔军事务,与薛奕有旧。因薛奕次⽇便要离京,取道广州前往凌牙门,石越这才将他请来,既是给唐康庒惊,亦是给薛奕饯行——顺便挑匹好马送给他。
除此以外,便只有潘照临相陪。
此时家宴时辰未到,众人因宗泽刚刚驯服烈马,都起了兴致,便先陪薛奕去马场挑马。早有家人牵了坐骑过来,众人各自上马,揽绺徐行。薛奕陪着石越走在前头,潘照临与唐康却渐渐落在了后面。宗泽与众随从都是远远地跟着,并不敢靠近打扰。
潘照临骑在马上,眯着眼睛,只用眼角的余光瞄了唐康几眼,一面似不经意地随口笑道:“康时可知你在台狱这段时间,京城几乎已是天翻地覆…”
唐康苦笑头摇,潘照临亦算是他的老师,唐康素知他的脾
,知道这会不需要他多话。果然,便听潘照临又说道:“两府变动频乃,一两月间,郭仲通由武部少常伯升任同知密院,孙和⽗由签枢而为夏官;文太傅辞枢相,出判应天;韩持国由枢副而大貂——仅仅几天之后,一直不肯接任秋官的范纯仁突然便改变了主意,‘勉強’领旨,⼊主秋台…”潘照临用讽刺的语调说着“勉強”二字,由两府一系列的重要人事变动开始,言简意赅地向唐康介绍起目前的形势来,仿佛唐康不是即将要通判大名,而是要在京师任职一般。
唐康到底是与外界隔绝已久。潘照临耐心地将汴京发生的大事介绍了小半个时辰,他才逐渐明⽩京师目前的态势。很显然,三
在两府的权力平衡已经被打破,范纯仁改变初衷,担任刑部尚书,亦只是文彦博出外之后的不得已之举。但这究竟是不是意味着旧
已经放弃了御史中丞与益州路观风使的角逐,承认吕惠卿的胜利,却还为时过早。也许是司马光另有谋划;也许是皇帝的病情,改变了争夺的焦点…潘照临不是司马光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司马光在益州的问题上,突然沉寂了下来,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司马十二没这么容易放弃…”潘照临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但凭他绞尽脑汁,亦无法猜出到司马光打着什么主意。
唐康却只是苦笑不语。对这些
同伐异,他实是感到无限的厌倦。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说道:“公卿们机关算尽,误的却是益州一路的百姓。”他停了一下,抬起头望着潘照临,沉声道:“潘先生,益州完了。”
潘照临震惊地抬头,注视着唐康。
“我还以为朝廷早就更换了益州四司长吏,不料到如今,不仅噤军群龙无首,竟连提督使都还在汴京!”唐康这时已是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竟连提督使都还在汴京!”他重复道“经略使不至,噤军集中于西南诸郡,各自为战。內腹诸郡本来就守备空虚,凭着一州一县的兵力,只怕连大一点盗贼都剿不了——本来內诸郡便要依赖乡兵、弓手来维持治安,倘若这些乡兵、弓手也变成盗贼,朝廷将如之奈何?!”
“康时会不会太悲观了一点?”唐康的声音太大,已至于走在前头的石越也听见了。他勒住坐骑回走数步,定定地望着唐康。
“益州之事,谁能比我更清楚?!”唐康愤懑地说道“计使、宪司皆庸碌之辈,克剥百姓还有点本事,其余则百无一用。朝廷在益州用兵经年,益州一路,已是遍地⼲柴,盗贼蜂起。所以未出
子者,一是天公作美,没有灾情出现,否则随便哪里冒出点火星子,后果将不堪设想;此外亦是因朝廷有重兵驻扎,心怀叵测者不敢妄动。如今噤军大败,在民间不知道被另有用心者如何传扬。而经略使、提督使又迟迟不能上任,益州百姓大抵都知计使、宪司之贪酷无能——不管朝廷公卿如何算计法,益州路…益州路…”
石越与潘照临对视一眼,二人都是将信将疑。他们都知唐康素与益州路四司长吏不和,从考课来看,益州员官也不象他说的那么不堪,因此亦不敢排除唐康少年气盛,因偏见而得出成见的可能。
“若果真要
,这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好在⾼遵惠不⽇上任,王厚、慕容谦也很快便能抵京,熬过这些⽇子,便有转机。”石越不知道是在安慰唐康还是在安慰自己“纵使观风使还要拖一拖,⾼遵惠既然到了益州,所见所闻,亦不至于缄口。有他上表说话,皇上自然会相信。”
只怕⾼遵惠人未到益州,便有人会处心积虑搞坏他的名誉。三人成虎,皇帝到时候信谁,还真的难说。唐康在心里说道,但他也知道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就算⾼遵惠平安无事,依旧得到皇帝的信任,以⾼遵惠的谨慎,不搜集⾜够的证据,他是绝不敢在上任伊始,便悍然弹劾两个同级员官的。这一点,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等到⾼遵惠的奏折,只怕最快也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
到那时候,益州没有人知道已经变成什么样了。
唐康只是倦声道:“西南夷未可急除。王厚、慕容谦,只怕也不是神仙。”
一切的
源,都在于石越没有掌握权力。要避免悲剧的发生,必须先让石越手握大权。自小接受潘照临言传⾝教的唐康,很自然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也许,益州的动
,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必须的;是为了得到更多而必须忍受的痛苦。
但这些是没有必要说出来的。
唐康紧紧地抓住缰绳,勒得手心生疼。
“康时现在要担心的,不是西南。”石越亦知道唐康骨子里的那种执着,当下也不去接他的话,转过话题,委婉道:“益州的事,你先放一放。你新的责任,是在河北。”
“河北?”唐康语气有点不以为然“大哥放心,我不会令你失望的。”做个治理地方的能臣,唐康还是颇为自信的。
石越看了唐康一眼,轻轻夹了一下马腹,掉转马头,继续前行,一面淡淡道:“苏子瞻写了封信给我,他怀疑契丹有南下之意,萧佑丹这番出使,是来投石问路。”
“啊?!”连薛奕都吃一惊。
唐康却立时奋兴起来,驱马追上前几步,追问道:“果真?”
“这事没有人料得准。”石越平静地说道“不恃敌之不我攻。只要我们有备无患,便不惧他南下不南下。”
“大哥所言甚是。”顷刻之间,唐康已是眉开眼笑。
“大名府乃河北防务之枢纽,亦是京师之北最后一道防线。”石越见唐康表情,亦不觉失笑道:“康时这番去大名,当以防务为急。我朝立国最大的软肋,便是京师位置不佳。面对北方強敌,过于被动,往往一次决战,便关系到家国存亡。所以朝廷才不惜劳民伤财,在大名府一线修筑城寨,以装备火炮之坚固城寨,构成一道新的长城。”
“大哥放心,我在⽩⽔潭学过土木建筑。”唐康笑道。实则在修葺戎州城时,他也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但塞防之要,并不在堡垒城寨。”石越笑道,他远远地望了跟在后面的宗泽一眼,也许是因为出⾝贫寒的缘故,在另一个时空中,宗泽是比较信任北方义军的统帅。“地利不如人和。河北诸州可以依赖者,还是民心。你一定要记住。”
唐康默默点头。
但石越虽是如此说,却是想的别的事情。辽国是不是真的会南下,还只是苏轼私下里的猜测。即使是石越自己,也还是拿不准的。宋朝不断巩固在河东、河北的塞防,两路亦屯集了大量的噤军,契丹人未必便敢悍然⼊侵。而且以现在的军队与防御工事,亦⾜以与辽军周旋。他提起这些,更多的是为了唐康重新振作,而且也希望唐康能稍稍改变在戎州的处事风格。河北路到处都是世家大族,比不得他在戎州偏僻小郡,可以为所
为。石越并非是没有私心的,唐康去到大名府做通判,若是将精力全部用在政民上,而且还是那种一往无前的做法的话,真不知会得罪多少豪強贵戚。对付河北的豪強,总不能也用蔓陀罗酒来解决吧?
“明天我叫大苏的书僮来见见你。”石越笑道:“去到大名,便免不了要和辽国打
道。这书僮极伶俐的…”
“是。”唐康恭声应道。他注意到石越的表情有点怪——但这其实也不能怪石越,石越再也想不到,苏轼的这个书僮,竟然叫林灵蘁!如果石越没有记错的话,神宵派的著名道士林灵素,原名便叫林灵蘁!说起来,这件事对于石越,远比宗泽进⼊海船⽔军冲击要大。
石越自顾自地笑了笑,这时众人已到了马场。便见一条蜿蜒的小河边,茂密的⽔草一眼望不到尽头,数十匹马儿在养马人的看护下,悠闲地啃着草儿。
“康时与宗泽也一人挑一匹坐骑罢。”石越执鞭笑道。
唐康与宗泽连忙道谢。却听一个稚嫰的声音大声问道:“爹爹,那我呢?”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个小女孩由金兰与阿旺领着,从一匹小枣红马上飞快的跳了下来,朝石越这边跑了过来。唐康已知这必是石蕤——小孩子长得太快,离京几年,他几乎便认不得出来。
石越连忙下马,眼睛笑成了一条
,弯
想要抱起女儿,却忽然想起现在还在“惩罚期”生生又板下了脸,道:“你不是有匹马了么?快,见过二叔与薛将军。”但语气中却无半点威严之意。
石蕤走到唐康与薛奕跟前,睁大眼睛看了看二人,先给薛奕行了礼,方走到唐康跟前,笑道:“二叔,我好想你。”
唐康被她一句话哄得心花怒放,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马上。笑道:“璐璐可又长⾼了。”
“那二叔送匹大马给我吧,我想骑大马!”石蕤立即一本正经地恳求道。
唐康万没想到这个小侄女早已养成妖精一样的
格,答应自然是不敢的,但是不答应,他一个在外面杀伐果断,在戎州让小孩闻名而不敢夜啼的唐二,竟然是不知道要如何来回绝她。他求助似地望着石越,却是金兰走了过来,对石蕤笑道:“二叔便送璐璐一匹大马。不过呢,先让二叔帮你养着,等璐璐再长⾼些,才能给你骑。好么?”
“那得长多⾼啊?”
“再长这么⾼!”金兰用手笔划着,一面又哄道:“明天带你去动物园骑大象,好不?”
“好吧。”石蕤想了一会,似乎觉得长那么⾼不用多久,这才认真地点点头答应了。
石越望着薛奕,取笑道:“世显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薛奕尴尬地笑了笑。他拍皇太后马庇的几头大象,倒成了汴京动物园最受小孩子们喜
的东西。连带着他薛大将军与注辇国,在汴京的小孩子中间,也广为人知。
唐康却在这当儿看了一眼金兰,却见金兰亦正在望着他,他心里头忽然有一种温馨的感觉,仿佛在这一瞬间,他已经不介意自己这位
子的复杂背景。
“你想去大名么?”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道。但连他心里,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一时冲动。
金兰愕然望着唐康。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唐康却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专心逗乐着石蕤。
“你想去大名么?”
金兰的脑海中,不断地回
着这句话。我想去大名么?她低下头,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我想去大名么?
金兰其实不用多问,亦能知道心中的答案。
但是,我能去大名么?
我能去么?
她痴痴地望着牵马离开的唐康,望着在马上大呼小叫的石蕤,望着叔姪开怀地大笑着,心里却如同一团
⿇般,纠
着。
在这个时候,秦观奉旨意,正与⾼丽国谈判着借贷一百万贯巨额,虽然不知道将来怎么样,但她却明⽩,因为这笔史无前例的巨额款贷,宋丽关系将进⼊一个新的时代。⾼丽国也需要更多的人材,来面对这个挑战——国內的命令,甚至希望他们能够鼓动一些在宋朝不得意的士子,去⾼丽当官,⾼丽国将以⾼官厚禄待之。
在这个时候,宋朝朝野正在为太子未来的老师而争论不休。而究竟谁为资善堂直讲,对于信国公殿下,亦是同样的重要。对于宋人来说,资善堂直讲只是太子的老师;而对于⾼丽人来说,资善堂直讲也是信国公的老师!
而且,宋朝皇帝还生着大病…
在这样的时刻,她能让王贤妃一人孤军奋战么?
她很想很想,立刻答应了唐康,随着他一道去大名府。她很想跟着唐康后面,与石蕤一起打闹着…
但是,她的脚步,却十分的沉重。想要迈开任何一步,都有着旁人无法想象的艰难。
我能去大名么?
金兰痴痴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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