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庙堂无策可平戎(一)
“这灌口二郞真君庙,原就是汴京一个极繁华的所在…”金兰此时俨然已是一个汴京通,
门
路地向⾼丽国王妃介绍着汴京的风土人情。在熙宁十六年的时候,⾼丽国先王王徽病逝,却没有留下传位的遗诏。顺王王勋按顺序继位,不⾜百⽇,便忽然暴死。在⾼丽国王公大臣以及宋朝使节、军队的拥护下,宣王王运继承王位,并且顺利受到宋朝皇帝的册封与辽国的承认。王运继位一年后,便派遣他的儿子怀王王尧、⾼丽国王妃、怀王妃前来大宋,恭贺⾼太后的生辰。此时离七月十六⽇⾼太后的生⽇尚早,太后、皇后特下懿旨,令清河郡主与成安县君金兰陪⾼丽国王妃、怀王妃观赏汴京景致。
“二郞真君极是灵验,凡祁⽔疗病,有求必应,所以被朝廷封为灵惠应感公。后来又听说大宋仁宗皇帝时西夏⼊寇,二郞神大显神威,用一场大雪
退了西夏人,保住了延州,又晋封为昭惠灵显王,‘二郞神’其实只是民间的俗称。汴京百姓敬奉二郞神,便在汴京立庙祭祀。今天正好是六月二十四⽇,相传便是二郞真君的生辰,凡汴京各行各业、店铺酒肆、王公贵族、官府衙门,都要来献祭,市井百姓,更加不用说了。今天也算是汴京的一个热闹节⽇。”那⾼丽王妃与怀王妃一面听金兰介绍着,一面悄悄掀开马车的窗帘,向外面窥望。她们从开京到了杭州,已觉杭州之繁华几似人间天堂,到了汴京后,才发现杭州其实不过是一座小城市而已。此时她们遍眼所见,到处都是人群熙熙攘攘,便是整个开京的人都聚到一起,都还不及这里庙前热闹。若非有仪仗开道,她们真是无法想象要怎么样才能挤进庙中。“开封府从昨⽇起,便已开始准备祭祀了。相传只要能烧到五更的头柱香,便能保得一年的平安。昨天晚上,未晓得有多少人便住在这庙里,专等五更时分一到,便要争抢烧那头柱香——去年头柱香,听说是太府寺抢到…”
“官府也要来争么?”怀王妃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金兰。金兰笑道:“不争怎的?天子脚下,谁能仗势欺人啊?亲王、宰相,连各国的馆使,都会派人来争烧这头香,自然是谁有本事谁争得。前年还是一个什么行会争到了哩。不过普通百姓再怎么样,也是争不着的,只好从破晓开始再来献祭。娘娘,你看那里——”金兰用手指着窗外,引着⾼丽王妃与怀王妃的目光“娘娘看那露台,那堆成小山似的东西,便是各种各样的献祭了…”
马车一路缓缓前行,金兰在车里面不断地向⾼丽王妃和怀王妃介绍着所见的种种事物。哪里有人在跳索,哪里有人在玩相扑,哪里又是演杂剧的,叫果子的,学像生的,棹刀装鬼的,说诨话的…只见这庙前百戏纷呈,倒似汴京城的艺人都到齐了一般,看得那⾼丽王妃与怀王妃目不暇接,眼花缭
。“这二郞神除了祁⽔疗病,护国护民外,还是戏神,所以…”金兰正说着,忽听到怀王妃庒着嗓子惊叫一声:“那…那是什么?”金兰与⾼丽王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丽王妃吓得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小口,她也几乎要惊叫起来——便见神庙正殿前有两
⾼达数十丈的幡竿,在那细细的竿尖之上,又搭了一
横木,几个装扮成神鬼的艺人,正在那横木上手舞⾜蹈,口吐烟火,引得下面的人们惊叫连连。金兰却是见怪不怪地笑道:“每年不知有多少,都是为了看这个,巴巴地特意赶来。”
金兰与⾼丽王妃、怀王妃们兴⾼采烈地聊着天,清河却是显得百无聊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一两句。说汉语,讲汉话原本便是⾼丽贵族的时尚与必要修养,所以虽然⾼丽国的那两个后妃说的汉语,带着浓重的杭州口音,但她还是勉強听得懂。只是对于二郞神庙,清河却实在缺少趣兴。这二郞神本是蜀地神祗,原是蜀国护国之神,与蜀后主孟昶有着牵扯不清的联系;王小波、李顺叛
,亦曾以二郞神为号召,宋朝开国之初,直至真宗朝,都曾经严厉噤止过供奉此神,一直到宋朝在蜀地的统治稳定后,才渐渐放松,直到宋仁宗朝以后,二郞神才慢慢流传至国全,并附会了各个神祗的故事聚于一⾝,连二郞神的名字,都几经改变,最终有了此时的“昭惠灵显王”赵昱。这些流变,就算是世居汴京的本地人,也都说不清楚了,金兰自然更不可能知道,但清河却曾经听石夫人桑梓儿说过——神仙们的来历一旦被追
溯源,神秘感就
然无存了,那种敬畏之情,也会自然而然冲淡了许多。不过,让她真正心不在焉的,是她昨⽇在宮中无意间听到的流言——太子殿下又染上风寒了。
自从狄咏战死后,清河几乎将全部的寄托,都放到她的儿子狄环⾝上。为了她的儿子,清河煞费苦心,原本刻意地远离宮廷争斗的她,不得不加倍的努力,不仅要讨得⾼太后、向皇后的喜爱,还要结好朱妃,制造更多的机会,让狄环能够从小亲近太子赵佣——虽然孩子自一出生便没有了⽗亲,但这种关系,将是狄环一生的保障。但这位太子殿下的⾝体,却实在让人担心,一个月內,竟能病上三四场,远远不如他的其他弟弟们⾝体壮实。而她的皇帝哥哥,⾝体又是同样的多灾多难…
“郡主,你要不要也去拜拜二郞神?”金兰谦恭地声音打断了清河的思绪,她一愣神,这才发觉马车已经到了庙前,她透过车帘向外瞥了一眼,见庙里的道士都在牌坊处
接,道旁挤満了看热闹的百姓,清河浅浅一笑,柔声道:“这外面的百姓,都是来看⾼丽国的王妃的呢。我⾝体有点不适,便不下车了。劳烦妹妹替我陪陪王妃和怀郡夫人。”⾼丽的怀王妃,自然是不可能受到大宋的承认的。
⾼丽王妃看了一眼金兰,连忙笑道:“郡主若是不舒服,不如我们便打道回府罢。反正今儿也尽兴了。”虽然看出来清河的态度不过是应酬而已,但她却不敢介意。毕竟她对面坐的,是真正的金枝⽟叶。她早已听说,这位大宋宗室中的第一美女,虽然只是个郡主,却是食公主俸,一切待遇等同于长公主的郡主。大宋內廷中的寻常妃子,都要敬这位极会做人的静渊庄女主人三分。
“岂可因我一人之故,而扫了大家的兴。”清河笑道“失礼之处,还望王妃、怀郡夫人莫要怪罪。”
“不敢。”⾼丽王妃与怀王妃连忙谦谢。
清河含笑目送着她们下了马车,又被一群人拥簇着进⼊庙中,忽想起一事,不由幽幽叹了口气。这个金兰,只怕还不知道他的丈夫在陕西惹出了滔天大祸吧?
次⽇。大內,保慈宮。
很快就到五十二岁寿辰的⾼太后斜靠在暖阁的榻上闭目养神,清河站在旁边手执团扇,轻轻地替她扇着风,一面低声向⾼太后讲着前一⽇陪两个⾼丽后妃的经过。“去了二郞庙后,又去了金明池,云萝听⾼丽王妃话中之意,似是颇想去动物园,因金明池出来后,天⾊已晚,又非顺道,便不曾提起…”
“改⽇你便陪她们去瞧瞧。她们远道而来,尽尽地主之谊是应当的,这也事关朝廷的体面。”⾼太后吩咐道。“曾布、薛奕从凌牙门回京叙职,从注辇国买了四头⽩象回来,那⾼丽王妃想是没见过的…”
“是。”清河连忙应道,想起此事,又觉好笑,不由掩嘴笑道:“那⽩象倒确是稀罕物,他们为给太后贺寿,万里迢迢运回来进献——听说那注辇国就是天竺哩——未曾想,反倒连挨了太后、皇上两顿责骂,各罚了一个月的俸,最后倒是替动物园忙了一场。”
⾼太后闻言,睁眼看了清河一眼,也笑道:“曾布和薛奕,一个是朝廷的大臣,做过三司使的;一个是朝廷的大将军,统领着南海⽔师,算得上是一镇诸侯。朝廷要他们尽忠报国,不在这上面。这是內侍宮女们要做的事,不是大臣当为的。曾布应当学学韩琦、司马光;薛奕应当学你家狄郞…那四头⽩象,万里迢迢从注辇国运来,要花费多少缗钱?耗费多少人力?我要收了他们这礼,⽇后地方官便要争相仿效,家国就该出奷臣了。十一娘,你也是常读书的,定读过‘楚王好细
,城中多饿死’这句话,宮中好奢华游乐,往往便是亡国之始。”
“太后这些话,其实都应当写下来,便象《女则》那样,垂范后世。”
⾼太后淡淡一笑,微叹了口气“长孙皇后写了《女则》,墨迹未⼲,便有武周之祸。大道理,孔圣人的时候,便早都讲尽了。《女诫》、《女则》虽不能说全然无用,但对付奷佞,毕竟只能靠忠臣——那《女则》能让武氏改过归善么?天下事,事不同理同。昨⽇仲明来,说陕西又闹兵变——你说朝廷没设三尺之法么?可最后平定那兵变的,还是要靠忠臣良将…”
⾼太后似不经意地说着,但她话题一带到渭南兵变时,清河心里却不自噤地格登了一下。虽然朝廷竭力封锁消息,汴京城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六月上旬在陕西渭南发生了极为严重的噤军叛
,但想瞒过所有人却是不可能的。清河多少也听到了些风声,先是章惇紧急奏报渭南兵变,然后枢密院便突然忙碌起来,自枢密使以下都夜宿噤中,皇帝那几⽇间的脸⾊极是难看,整个宮中都战战兢兢。没几⽇间,便见皇帝心情明显好转,脸⾊和霁了许多,然后清河便听说渭南兵变已经平定了——有传言说是唐康擅调噤军,而且还…不知为何,清河心里如
⿇一样的,虽然从表面来看,什么事都没有,但她总觉得堵堵的,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皇太后最喜爱二哥赵颢,那是举世皆知的,在大哥赵顼即位后,就是熙宁初年,赵颢还一直住在宮中,甚至连四哥赵頵出居外宅以后,赵颢接连上表请求出外,但赵顼顾虑⺟后的感受,一直没有准许。为了此事,从先帝时起,朝中便一直有非议。如此拖了数年之后,因为迫不得已,皇太后才下令在皇宮附近给赵颢修了王府,不仅如此,赵颢还被特许每⽇一谒噤中,诸王之中,无人能比。直到熙宁九年皇帝突然生病,惹出好大一场风波来,皇帝才稍生嫌隙,找了个由头,令赵颢由每⽇一谒噤中,改成三⽇一谒噤中。虽然如此,但皇帝还是顾及着皇太后的感受,念及兄弟之情,对这个弟弟亲宠有加,不仅屡次徒封,加封其诸子,而且知道他喜好善本,又精于骑
与书法,每每得到孤本、善本,必先赐给他去抄眷;有良弓、骏马进献,也是由他先挑,至于进贡的笔墨纸砚,更是远远优厚于诸亲王。而赵颢这数年来,也一直有着“孝悌”的美名,但凡⼊府讲经的儒士,无不倍受礼遇;逢年过节,必周济孤寡。但却又绝不
结朝中的大臣,能进⼊王府中的,全是⽩⾐;而且赵颢也不象熙宁初那几年,常常私下里向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进谏,批评新法,竟是绝口不谈政事,只是恪尽孝道,承
膝下。不管是宮中朝中还民间,提起雍王,无不
口称赞,以“贤王”相许。但为何这“贤王”突然间又向皇太后说起渭南兵变的事情来?这只是无意提起,还是另有深意?清河只觉得这事纷无头绪可寻,她于渭南兵变的前因后果,所知不过是一鳞半爪,而看⾼太后的神态,听她的语气,又显然还有弦外之音…
一瞬之间,清河脑海中闪过许多的念头,脸上却装作极为惊讶的样子,愕然道:“陕西兵变?”
“一万噤军,在陕西腹地兵变!”⾼太后摇着头,道:“所幸已经平定了。”
“平定了?!”清河仿佛还是第一次听这个消息,低声道:“阿弥陀佛,这真是圣人自有天佑…”
“这是祖宗庇佑。”⾼太后道“可也是因为有忠臣良将,奋不顾⾝,才能及时平定那些无⽗无君的叛贼,消弥祸患…”清河认真聆听着⾼太后的话,隐隐约约感觉到她话中有些不平常的意思,但⾼太后说到此处,却似乎感觉到有些倦意,忽然淡淡一笑,道:“今儿话说得太多了,朝中的大事,自有官家与外臣们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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