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西夏国相梁乙埋的国相府,是兴庆府除王宮以外最大的建筑群。整个相府占地数百亩,有三道厚实的院墙,⾼耸的箭楼,以及丰富的仓储,还有超过千人的家兵,俨然就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在相府的⾼墙之內,则有百千楼阁,⾼下参差,轩窗掩映,幽房曲室,⽟栏朱楯,金碧辉煌。其后院更有绿⽔环绕于楼台假山之间,花木苍松,繁茂
错,是这"塞上江南"少有的园林。此时因此天近严冬,普降大雪,这一片美景被⽩雪掩盖,更见一番别样的风致。只是国相梁乙埋虽是汉人,但却是在西夏出生长大,文少武多,竟下令府中仆人,每⽇都要将园中积雪打扫⼲净,做些煮鹤焚琴的勾当;又嫌冬⽇翠⾊不⾜,竟又使人将几株珊瑚树置于园中各处,使得好好一座园子,变得不伦不类,让人忍俊不住。只是来往相府之人,要么本⾝便不通风雅,反而羡慕梁氏的豪富;要么不敢得罪梁氏,只装作视若无睹。梁乙埋于是浑然不觉,反而颇为自鸣得意。
不过梁乙埋虽然耝俗无文,但却是精于权术。早在夏主秉常开始"大安改制"之前,梁乙埋便警觉到可能的危险,开始称病不朝,长期居住在这园中不出。但是对于朝中局势,老谋深算的梁乙埋却是洞若观火。"大安改制诏"颁布后,他便指使野利拿等人试探夏主的决心,不料夏主竟然出乎意料的狠决,当殿便将野利拿三人处死。这无疑是给了梁乙埋一记重重的耳光。遍布朝堂的梁氏
羽虽然一时被夏主吓住,但是回过神来之后,便陆陆续续前来国相府,要梁乙埋拿出对策。
这一群人兔死狐悲,聚集在梁乙埋府中,不免要吵吵嚷嚷,聒噪不休。梁乙埋连哄带骂,方将这些人暂时镇住。
打发了这些
羽之后,梁乙埋开始认真考虑起目前的局势来。自从绥德之败以后,他在西夏国中的威信便⽇益减弱。以外戚控制国政,在西夏这种实力派林立的家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以前之所以不断出兵攻打宋朝,除了満⾜自己的野心外,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转移国內矛盾,缓解国內对梁氏独霸朝政,治国无能的不満。并且通过战争,牢牢把握兵权,使反对派不敢轻举妄动。但是绥德一败,西夏国力大损,国內对他的不満情绪与⽇俱增,昔⽇被庒制的反对派,声音与胆子也一并增大——若在以前,借给仁多澣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派兵⼊兴庆府!这样潜在的力量,散布于兴庆府与各地。乃至于普通的西夏部落首领,在梁氏強大之时,并不敢有他想,但此时对梁乙埋的支持也变得犹疑起来。这些人一向只会追随強者。
如若秉常在当时果断一点,趁兵败时拿他开刀,他梁氏一族,此时有可能已在鬼门关相聚——不过当时秉常也有他的疑惧:梁氏一门两后,朝中
羽密布,而最重要的是,在平夏城作战的梁乙逋还控制着一支精兵。但饶是如此,当时也是梁氏地位最不稳固的时期。因此梁乙埋才会长期称病不朝,害怕的就是出现万一;也因此梁乙埋才不惜代价,要和辽国
好,借此稳住脚跟,并且迅速地再次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中。梁乙埋深知,他梁氏一门在西夏国中立⾜的
基,依赖的就是梁太后的威望与对兵权的掌握。
此时梁乙埋基本上已经稳住阵脚。但是他亦知道,此时的情势,与兵败绥德之前,依然大不相同。缓德兵败导致梁氏势力的削弱,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挽回的。西夏国中,上至各路"诸侯",下至普通将士,对梁氏衷习拥戴,特别是对他梁乙埋衷心拥戴的,已经非常的少,不満的却在增加。只不过梁乙埋表面上依然是太后的弟弟,夏主的岳⽗,一门两后的地位,加上经营十数年的积威,掌握兵权的实力,使得梁乙埋在表面上依然还能够维持着自己的地位。
梁乙埋也许算不上一个智者,但是精擅权术的他,对于这些潜在的变化,却非常的敏感。能在西夏残酷的权力斗争中成为胜利者,他依靠的,也并非仅仅是因为他的姐姐是太后。
西夏的局势,可以说本来已经相当的微妙。力量的天平在改变,形成了一种新的非常微妙的平衡。便在这个时候,夏主秉常颁布了"大安改制诏",这个微妙的局势,注定要被彻底打破。
梁乙埋完全出于一种本能,非常谨慎地应对着即将发生的变化。毕竟现在的西夏,已经不是他可以
控一切的时候了。
夏主秉常的"大安改制诏",也
合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希望。有实力与野心的人希望借此机会掌握权力;而关心时政的贵族酋长们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们盼望着变化,盼望西夏能中兴,虽然这一点也妨碍他们想要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而社会的下层,则希望减税,并变得厌恶战争——哪怕是一个纯游牧民族,战争也不会只带来好处而不带来⿇烦的,更何况西夏是一个半农半牧的家国,长期的战争,给社会下层带来的痛苦其实并不逊于他们给敌人造成的痛苦。战争得到的利益往往被上层侵呑掉大部分,而普通民众却要承担赋税加重,生产之主要责任由妇女老幼承担等种种恶果。"大安改制诏"的颁布,至少在精神上,给了这些人一个希望。
梁乙埋虽然并不能准确的把握住国人的想法,但是他却能直觉般地意识到一些东西。更何况有些情况他是明⽩的:秉常有大义的名份。
这是绝对不可轻视的。
梁乙埋权力的合法权便是因为他依附于这种大义的名份之上。一旦他失去这种名份,国內立时就会大
。既便他并非通晓史事的人,也知道宋太祖的故事,以宋太祖在军中、国中的威望,一旦⻩袍加⾝代周,也会面临着叛
。他梁乙埋威望、才望、实力三者无一样比得上宋太祖,别说禅代,哪怕擅行废立,也一定意味着內战的开始。更何况还有一个宋朝在虎视眈眈。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梁乙埋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真要下手,就要有万全的把握控制住局面,至少也要能够控制住秉常。
否则,远的不用说,耶律伊逊就是前车之鉴。辽主不过是太子,耶律伊逊还可以另立新君;但是秉常却是西夏国王,先帝谅诈唯一的儿子!如果不能控制住秉常,他梁乙埋的前途便已注定——他的势力会很快瓦解,梁氏一族在西夏算是彻底玩完。梁氏权力基础是依附于西夏王权的,他梁乙埋不会做自掘坟墓之事。
"投鼠忌器!投鼠忌器!"梁乙埋不断地自言自语着。理清思绪之后,他才惊觉,局势之复杂微妙,更出他预料。自己果真能控制住兴庆府吗?在某一瞬间,梁乙埋甚至有点怀疑,若是秉常亲自率军,究竟有多少原来他算在自己力量之內的队部,在那时候会动摇、观望,甚至是反戈。但是秉常有这种胆识么?梁乙埋一时间竟也拿不定主意了,若从之前来看,他绝无这种胆略;但若从他在大殿诛杀异己来看,却又似乎不无可能…
"终须先翦其羽翼!"沉昑良久,梁乙埋终于咬着牙,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来人!"恢复平静之后,梁乙埋整了整⾐服,⾼声喝道…
数⽇之后。
西夏王宮。
夏主秉常正与李清、禹蔵花⿇、文焕以及几个大臣商议着改制之事。在众人当中,李清表面上看来最平静,但是內心却最为
动。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有时候会执着于一些形式上的东西,并且为之感动。睿智如李清,亦不免于此,⾝着汉袍的李清,竟时时有一种回归故国的错觉。许多年被人有形无形的歧视,在穿上汉袍的这一刻,似乎全部得到补偿。因此,在议事之时,李清竟然几度走神。
如是几次之后,在李清再度走神之时,秉常终于发觉了李清的异样。
"李将军?"李清几乎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忙应道:"臣在。""卿无碍吧?"秉常狐疑地望了他一眼。"莫非府中有何事?"李清见连文焕与禹蔵花⿇等人都不噤侧目而视,不由大觉尴尬,忙找了借口,回道:"谢陛下关心,臣家一切尚好。臣是在思虑一些事情。""哦?是何事值得如此?""臣在想,改制诏颁布有些时⽇了,各地统军、头领、节度使、77。中文首发知州的态度,也应当明了了…"秉常点了点头,却微怒道:"至今未收到一份奏表。"文焕在一旁揷道:"此事不⾜怪。兴庆府附近,要么是梁国相门下,要么心存观望。待沿边几个军司表示支持的奏折一到,这些人的奏折,自然就递进来了。后至之诛,他们岂能不惧?""状元公说得是,我曾听过这-后至之诛-四字,似是个典故吧?"秉常点头称是,又感趣兴地问道。
"确是典故。说的是大禹大聚诸侯,有最后至者,即斩之,以立威天下。
陛下改制,当法先王,立威信以行天下。"文焕郞声说道,全然不顾李清已经微微皱眉。
秉常却连连点头称是,赞道:"大禹为上古圣王,果然值得后世效法。他斩了后至者,从此他若有征召,则诸侯自然无不争先。其能成千秋之世,岂是偶然?!"文焕笑道:"陛下闻一而知三,真英明之主。"秉常听到这话,更加⾼兴,笑道:"今我等改制,亦当效法先王。若能使那些庸庸碌碌的员官知道害怕,则自然令行噤止,改制可成,中兴可期!我⽇前诛杀野利诸人,正为如此!"李清在心里叹了口气,正要劝谏,方待开口,却听到一人冷冰冰地厉声说道:"若是哀家不肯着汉服,皇帝是不是也要给哀家-后至之诛-?!"伴着这声音,內侍尖锐的唱礼声响了起来:"太后驾到——"众人连忙跪倒
驾,齐呼:"太后千岁!"李清偷眼打眼,却见梁太后満脸怒容,正盯着夏主秉常与文焕,似乎恨不得把他们的心都挖出来看看。一个內侍则満脸尴尬的侍立在⾝后,显然他是被梁太后命令不要通传,结果却被梁太后听到这番议论…李清又将目光移向梁太后,却见梁太后两道锐利的目光向自己
来,他连忙低下头去。
却听秉常站在那里,陪着笑说道:"⺟后说笑了。""我可不会说笑!"梁太后冷笑道,在內侍搬来的椅子上坐了,又说道:"在朝中连诛三个大臣,我还敢说笑么?天下谁不知道皇帝杀伐果断!""那三人违抗君命,原也该杀。"秉常不敢看梁太后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回话。
"果然不愧是一国之君!"梁太后冷笑道:"皇帝长大了,连祖宗都不放在眼里,原也不必把我这个老妇放在眼中-原也该杀!-哼!""孩儿岂敢。我这也是为了祖宗基业。""若果真为了祖宗基业,便不当如此草率!"梁太后厉声道:"我们本是胡人,穿着这汉人的袍子,便是背祖忘宗!同样的话,我已和皇帝说过很多遍——这汉袍一旦穿上,十年之后,大夏便无可战之兵,
项有灭族之祸!当年北魏孝文帝的教训,你便一点也不记得么?""太后此言差矣,孝文帝之时,北魏強盛一时,其国之
,是因为他儿子不争气,祸生萧墙而招外侮,否则尔朱荣之流何⾜成事?这如何能归咎于孝文帝改制?"文焕伏在地上,沉声反驳道。
"你是何人?!敢这般和我说话!"梁太后盯着文焕,骂道:"都是你们这帮奷臣惑君
国,把好好一个皇帝带坏了。""太后…"禹蔵花⿇小声唤道,想劝解几句。
梁太后早已开口骂道:"禹蔵花⿇,你不好好劝皇帝走正路,也要跟着他们胡来么?你可也是胡人。"禹蔵花⿇连忙把头缩回去,不敢再说话。
殿中顿时一片沉寂。
梁太后的目光扫过众人,指着文焕,冷冷说道:"这人是宋朝降将,无⽗无君之徒,岂可倚为腹心?来人!立刻将此人赶出宮中,从此以后,若见此人踏⼊宮中一步,便取他头来见我!""⺟后!"秉常急道:"文焕确是忠臣,绥德之时,他有救驾之功…""正是念他救驾之功,才没有立斩他。"梁太后的语气坚决无比,又将望着秉常,道:"皇帝亲政了,爱做什么,也只能由得你。这江山社稷,是祖宗辛苦打下来了,终不能丧在外人之手。嵬名荣是几朝的元老,忠厚可靠,这御围內六班直,自今⽇起,划出一半归他直接统领。他本是御围內六班直的老统军,让他指挥,也指挥得动。""这…"秉常与殿中众人,听到这话,连脸⾊都变了。
梁太后环视众人一眼,冷笑道:"难不成还有人离间我们⺟子,皇帝你疑心我要夺兵权不成?""孩儿决无此意,只是兹事体大…""御围內六班直,你⺟后我当年也指挥得动!我若真要夺你兵权,一道手书,便能将六班直全部调走,用不得这么扭扭捏捏。我是信不过你⾝边这帮人!"梁太后目光
视秉常,其中竟隐隐有几分嘲讽之意。不过梁太后这话也不算吹嘘,她不比一般女子,带兵打仗,权谋手腕,无一样没做过。以西夏宮廷斗争的⾎腥,其胜利者又岂会是泛泛之辈?
秉常在梁太后的
视下,终于无视李清、禹蔵花⿇等人心急如焚的神情,退缩了,"是,儿臣谨遵⺟后懿旨。"说出这句话,秉常⾝子一软,几乎要感觉要瘫了一般。李清等人,尽皆脸⾊犹如锅底一般黑沉。
梁太后举手之间,便夺走御围內六班直一半武力的完全控制权,虽然说这部分武力本来也不是秉常在任何时候都能指挥得动的,但对于李清诸人来说,始终是一次大巨的挫败。而文焕被梁太后一句话就赶出王宮,更是明⽩无误的告诉着秉常,究竟谁才是这座王宮真正主人!但让人奇怪的是,一向坚决反对改制的梁太后,这次却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
,反而表现出了一点态度软化的迹象。不过,这一点,对于被挫折感笼罩的秉常等人来说,却没有注意到。
踌躇満志的秉常,甚至还没有开始真正改制,就遭遇了第一次挫折。在这个时候,兴庆府的严冬,似乎都成了一种不祥之兆。
不过,这种沮丧看起来只是暂时的。
很快,仁多澣就给秉常打了一剂強心针。在"大安改制诏"颁布一个月內,以仁多澣为首,四五个实力派的军司统军,以及部落首领,陆续将自己支持改制的奏折送到了兴庆府。有了做第一个的人,许多人对梁乙埋的顾忌就少了许多,后面陆陆续续,各军司的统军们,全部送来了支持的奏折。
终于,在大安四年快要过去之前,西夏的各路"诸侯"们,也许是出于真心的支持,也许是出于政治上的投机,也许是出于恐惧"后至之诛",担心野利拿等人的命运在自己⾝上重演,总之,是一个不落的表达了他们对改制的支持。
大安改制,在名义上,终于成为了"顺天下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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