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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客人离开的风铃声渐渐平息“紫工坊”又回复到午后的宁静。

 老板娘赵紫绶正编着给丈夫的背心,无虑也走回咖啡圆桌旁,拿起她的针线继续为一条白手帕绣名字“Matt”刚绣好前面两个字母。

 本来答应到“紫工坊”上班,无虑有心理准备生意可能会很清闲,毕竟在这个金融挂帅的地区,手工艺品店实在和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没想到她实际做起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自从九一一恐怖攻击之后,许多传统价值观的开始涌现,于是回归家庭、回归田野变成美国社会的主,连带也牵引了相关的产业,像家庭手作、编织这一类的风又流行回来了。

 “紫工坊”虽然不敢说门庭若市,但是两个月下来,无虑发现业绩比她想象中高出许多。赵紫绶的这间小店可说是曼哈顿市中心的异数了。

 “你绣得真好,跟成萸有得比呢!”赵紫绶探头过来看她绣的手帕。

 “其实我的绣功是向成萸学的。”无虑回忆道。“我们上国中没多久她就开始学刺绣,后来我磨着她教我一些基本的针法,学费就是送给她的那条幸运手带。可惜没学多久,我就来美国念高中了。”

 “真可惜,如果你也学得深一点,就可以像成萸一样进艺术圈了。”

 “她现在好像是后面那家艺廊的店长?”

 “不只哦,符扬的木石雕塑,在拓印的部分都是用成萸手绣的白绢为底,所以成萸的手艺在艺术圈里也算小有名气。”

 “哦,我都不知道!”无虑惊喜地道。她只是私下喜爱做些小东西而已,对正统艺术圈的动向反倒不太涉猎,没想到成萸现在已经跟学长一起合作了。

 “可不是吗?两人现在可是真正的夫唱妇随了。”赵紫绶笑道。

 “我觉得大家都好厉害,像成萸在事业上有自己的一片天,家庭也过得很幸福,紫绶姐也很能为柏特分忧解劳,相比之下,我好像没能帮麦特什么忙,顶多帮他绣绣手帕。”

 “你提供他家庭温暖啊,这才是一切的基石。”紫绶摇摇食指。“男人不见得喜爱女人管他们的事业,每次在外面叱咤风云好像威风得不得了,可是一回到家做个什么事惹人生气,你跟他冷战一下,他脸就全垮了。”

 无虑想到自己的麦特和她的章柏言,更别提那个每次一惹恼了成萸就乖得像只猫的土霸王符扬,两个女人互扮一个鬼脸,同时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赵紫绶的动了一动,言又止。

 “紫绶姐,你想说什么吗?”细心的无虑注意到她的神情。

 紫绶出有些为难,又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

 “嗯…其实是有件事柏特让我私下问问你。你知道我不太管他公司里的事,顶多就是他在家里聊天的时候说给我听,我也很少发表意见…”

 “紫绶姐,你想问什么就问好了,没关系的。”

 “你知道柏特一直想延揽麦特进章氏企业的事吧?”见无虑点了点头,赵紫绶接着说;“柏特从几年前就一直很赏识麦特。他觉得麦特不管是对于金融数字、理财头脑、乃至于管理方面都有独到的见解,算是一个全方位的人才。”

 听到老板娘赞赏自己的情人,无虑自然觉得乐意。

 赵紫绶续道:“虽然麦特现在是资深会计师,收入很不错,不过柏特想拉他进章氏掌理财务部门。章氏不敢说自己独一无二,可是在国际间也还算是说得出名号的大企业,财务部门更是一个可以让麦特发挥长才的舞台,只要好好做,相信他的未来会远超过现在资深会计师的成就。”

 “我知道。”以一个没有背景的年轻会计师,在三十四岁那年成为章氏香料集团的财务长,这是何等的荣耀,也是麦特半生等待的机会啊!

 “可是,上个月,柏特正式询问麦特跳到章氏的意愿…”赵紫绶迟疑地看她一眼。“麦特回绝了。”

 “什么?”无虑大吃一惊。

 “柏特也觉得很惊讶,因为以前他们谈过一、两次,麦特的意愿都很高,他一直以为两个人已经有默契了,没想到麦特最后竟然拒绝。”赵紫绶认真地望着她“柏特是请我私下问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是有其他企业出更高的价钱,这方面都好谈,麦特可以直说无妨。”

 “我、我也不晓得,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无虑脑中一团。“可是,我知道麦特一直很向往章氏的企业环境,他也不是一个因为别的公司出了大钱就会动摇心意的人…他怎么可能会回绝呢?”到最后已经像在自言自语。

 “所以,你也不晓得原因了?”赵紫绶有些失望。

 无虑定了定神,抬头注视老板娘。

 “紫绶姐,现在我也好奇起来了!我今天回去就问问他,等我弄明白了原因,一定让麦特给章先生一个答复。”

 *********

 “我今天下午出去开会,秘书说你打电话来,叫我下班早点回家,有事要跟我谈?”

 麦特回到家门,把公事包和外套挂好,长腿优闲地迈进厨房里。

 正站在卤蹄膀前发愣的无虑抬起头来。

 “啊,你回来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要和我说?”麦特走到她身后,亲吻她的后颈。

 无虑示意他去餐桌旁坐好,自己也拉了一张椅子和他面对面,脸色很凝重。

 “麦特,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听起来很严重的样子。”他笑着拨拨她鬓发。

 无虑拉下他的掌,握在自己的两手间。

 “麦特,你觉得章柏言这个人怎么样?”

 “柏特?”他一怔。“他是个好人啊!丙断理智,很有经营事业的头脑,做事的手段正大光明,但是遇到玩手段的敌人也不会太客气就是了。你怎么会忽然向我问起他?”

 “如果他是一个这么好的人,你觉得他值得追随吗?”

 麦特凝视她半晌,大概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

 “无虑,我有其他的人生规画…”

 “什么人生规画?”

 “当一个资深会计师?”

 “但是你原本的人生目标,并不只是想当一个会计师而已,不是吗?”她的脸上出现罕见的固执表情。

 麦特叹了口气。“无虑…”

 “不,我只希望你能诚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回绝了章柏言的挖角,是不是跟我有关?”

 麦特蹙起眉头。

 “说啊!”她催促。

 最后,他叹了口气。“无虑,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就过得很好了,接不接章氏的工作都一样。”

 “就是不一样!”她越想越难过,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我知道你一直记着我那晚在书房里讲的话。你这个傻瓜!我想要的那种平凡婚姻和平凡生活,那是假设我遇到另一个平凡男人的事,但你分明就不是一个这样的男人。

 “你有理想有抱负,有能力有光明的前途,你不需要为了将自己变成我说的那种男人而放弃一切的机会。如果有我在你的身边,只是让你对所有的事都举足不前,那我不如现在马上离开你!”

 “无虑!”麦特反应强烈地将她改抱进自己怀里。

 “麦特,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大笨蛋…”无虑坐在他腿上,俏颜埋进他的颈项,轻轻啜泣。

 他轻叹一声,轻柔地吻着她的发心。

 “无虑,你就是我最重要的宝贝。我有你就好了,我根本不再在意那些外在的名利权势。我们两个人,这样静静地过生活,我就很足了。”他抬起她的头,吻上她的

 无虑让他擦去自己的泪水,想想还是很伤心。她坐正身体,直直地望进他的蓝眸里。

 “麦特,你就是你,是那个和我聊着有朝一要当会计师的十八岁少年,是那个告诉我你想要成功的二十四岁青年,更是现在这个随时等着下一波攀山越岭的三十四岁男人。”她鼻子,又想哭了。

 “如果你是一个庸庸碌碌的男人,我就不会迫你一定要飞黄腾达什么的,和你静静地守着一个小家庭就会让我觉得幸福了。可是你不是啊!你有野心,有理想,永远不会是一个平凡的上班族,我早就知道这一点了。

 “既然我选择了你,就表示接纳你的一切,包括你的才华和对成功的渴望。如果你反而不明白这一点,我们的关系对你带来的只剩下反效果,那我不知道这样的感情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无虑,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了。”他吻着她低声说。

 “我现在是在你身边啊!”她长长的睫顶端沾着泪水,有如闪烁的珍珠。“麦特,我要你继续做你自己,而不是做『姜无虑想要的男人』,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开心的话,就为我做到这件事吧。”

 “这是你的条件吗?只要我接受章氏的职务,你就留下来?”他温柔地看着她。

 “不,这不是任何条件。”她用力摇头。“我若决定留下来,只会因为我爱你而决定留下,不会为了其他原因。所以,你必须为你自己做这件事,而不是为了我。你不可以拿这件事来讨价还价。”

 麦特咕哝两声。

 “除非你告诉我,你不接受章柏言的挖角是因为你真的有其他更好的选择,那我就不勉强你,否则,你不能只是为了把自己变成一个『平凡小老百姓』而回绝,那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如果她说的是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一切还好说,但她说的是永远不会原谅“自己”麦特怎么能让她为了他而活在自责里呢?

 “好吧,我会再回去找柏特谈一谈。”他举手投降了。

 “真的?”挂着珍珠的泪眼开始出现亮光。

 “真的。”他笑着啄了一下她的

 她松了口气,软软地倒回他的怀里。

 “麦特?”

 “嗯?”

 “我爱你。”

 麦特的心头发紧。他终于又赢回了她的心!

 “我也爱你,远超过我自己的生命。”

 *********

 那是一个清闲的下午。

 赵紫绶家里有事,小店干脆公休一天,放她一天假。

 麦特去公司上班了,而六月的阳光太美,于是无虑决定外出散步。

 她先去紫绶上回介绍过的中国餐馆吃中饭,觉得口味不错,下次要约麦特一起来吃。然后还是循着老习惯,到中央公园晒太阳。

 她带着一袋花生,慵懒地坐在草皮上,看着松鼠在四周来来往往;中央公园游客越来越多,这些松鼠也越来越不怕人了。她试探地丢了几颗花生过去,松鼠捡起来大方地吃,就在她的咫尺之间,虽然不给碰,但还是让无虑看得笑开怀。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她拍拍裙子,漫步走回几条街外的家。

 她只是沿着公园四周边走边逛,等她回过神,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得离公园有点远了,而且街道看起来有些熟悉…

 “啊,是这里。”她喃喃道。

 这是她当年来美国时,投宿的那户人家公寓附近。

 后来她父母的朋友确定调到欧洲去了,这间房子据说转手卖掉,她也一直没有再回来看过。

 远远看着那扇熟悉的大门,无虑不由自主地踅过去。

 “女士,我能为你效劳吗?”门房站在入口,礼貌地询问。

 “十七楼的B座…”无虑迟疑一下。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回来这里干什么,只是心头那些很遥远的怀念自行牵引。

 “您是来看房子的吗?”门房礼貌地为她开门。“仲介公司的人已经到了,您可以直接上楼,他会为您开门。”

 那间房子现在没人住?

 一种无论如何都想回去看看的念头,让无虑没有说穿,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搭电梯上到十七楼。

 啊,真怀念…她摸摸电梯的墙面。曾经,自己在这座电梯里上上下下了三年。

 到了B座,门是开着的,有一个西装笔的房屋经纪人出来。

 “光临,您是来看房子的吧?我叫约翰,这是我的名片。”年轻的男人递给她一张名片,笑容里充满热诚。

 “谢谢,我叫无虑。”无虑轻声谢过。

 曾经为她的生命展开序幕的房子,突然间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原有的家俱都已经不见了,现有的家俱是仲介公司为了陈列而临时安排的。

 “这间公寓总共有四个房间,三套半的卫浴设备…”仲介跟在她后面,滔滔不绝地介绍。

 无虑走到客厅中央,地上仍然铺着一块长地毯,虽然不是当年那一块,但是她想到自己曾经在这里发生的绮,不娇颜微赧。这里是她第一次把自己献给麦特的地方。

 她扬眸,入目的则是那个为她和麦特牵缘的阳台。一时好奇,她踏上阳台,凭栏往下一探…

 底下真的停了一部送货机车呢!

 昔日甜美记忆如水般涌回心海。她仿佛还能看见自己的校徽跌落在那部机车上的景象。

 她突然身体发热,脚步自动跑了起来。仲介错愕地看着他的客人跳进电梯,回到一楼大厅。

 无虑拐个弯到大楼旁边一看,送货机车果然骑走了。

 十几年的时光悠然重迭。十六岁的她,和三十二岁的她,同时站在一起,望着空空如也的巷子。少女的她满心惊惶,成年的她因回忆而

 她不由自主地离开巷子,沿着门口的路一直往下走,来到它和大马路的界处。

 就是这里!

 她和麦特第一次正式交谈的地方!

 他把校徽送回来给她,他们因此而有了开始。

 后来又有无数次,麦特骑着送货机车送她回家,就是在这里让她下车,然后停在原地看着她走进家门。年轻的无虑一直知道,不管任何时候只要她回头,就会看见麦特带着笑,守候在那里。

 也有无数次,她和麦特约好了相见,她就是在这个角落等他。每一次她都会猜,这次他会从哪个方向过来?但是很奇怪地,她永远猜错。无论她眼睛看着哪个方向,麦特永远从她背后冒出来,然后笑地在她耳畔说一句!

 “嗨,前面那个漂亮的女孩,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无虑倏然回头!

 麦特!

 他就在那里!

 十八岁的他,与三十四岁的他错!

 十八岁的他穿着破旧的飞行夹克,三十四岁的他穿着一身高级的手工西服,手提着公事包,两个人一起笑意地看着她。

 那双飞扬的蓝眸从未改变,眸底的温柔也持续停留。

 任何时候,只要她一转身,麦特就会在那里守候。

 无虑猛然投入他的怀中。

 “嘿,小女孩,我这把老骨头不起这种折腾了!”麦特临空接住她大笑。

 无虑的脸紧紧埋在他颈窝,整颗心整个人都在发热。

 麦特,麦特,麦特!天哪,她是如此地爱他!

 他们两人如何能失去对方而独自活下来呢?

 麦特将她放下来。两个人站在街头,如同十几岁的青年少女,热情拥吻。

 无虑先退开,微的眼眶里有无止无尽的爱意。

 “我们得一起回台湾去。你必须亲自向我的父母提亲才行。”她仰头对他说。

 “好。”他温柔地吻了吻她。

 “他们大概不会让你太好过,你要有心理准备。”盈盈水眸里漾着微笑。

 “好。”他又吻了吻她。

 “我最晚明年要当妈妈,所以我们一回来就要开始努力生小孩。”

 “好。”他继续吻了吻她。

 “我想把在莫城的屋子重新盖好,这样以后我们可以带着孩子一起过去度假,我爸妈来美国玩也可以去住。”

 “好。”他依然吻了吻她。

 无虑再度投入他的怀里。

 他搂紧怀中的宝贝,足地叹息。

 所有的情意从十六岁女孩的心,入十八岁男孩的心,转入三十二岁女人的心,最后汇集在三十四岁男人的心里。

 不知是哪间店,悠然飘出“HowdoIlive”的歌声…

 失去你,我连一个晚上都熬不过去。如果我必须过着没有你的日子,那样的生命将多空虚。喔,我需要拥你入怀,挽着你的手。你是我的世界,我的心,我的灵。

 倘若你离而我去,宝贝,你将带走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告诉我,我怎么能失去你?没有了你,我该如何呼吸?假如你离开我,我要如何活下去?

 教我如何没有你?毅我如何没有你?

 “HowdoIlivewithoutyou?Iwanttoknow…”他在她耳畔,轻轻地哼着。

 她仰起头,笑颜若花。

 无忧无虑。

 【全书完】

 “HowdoIlive”一曲由DianeWarren作词作曲,TrishaYearwood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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