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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秘密尘封
 保管室弥漫着辛辣和霉腐的气味,四个老式书柜码满了马列书籍和档案资料,其他资料装在油漆斑驳的木箱里,撂在地上,木箱上写着"白云人委会,一九五四年制"字样。看着比自己年纪还长的木箱,韩江林心生敬畏。每一个木箱上贴着一张小卡片,注明木箱里的材料类别。他打开眼前一只标注"干审材料"的箱子,目光从装载的材料目录上溜过,忽然停留在一个熟悉的名字上面——罗映舒干审材料,立刻联想起这个男化名字的乡下瘦黑女人形象。

 罗映舒在南江一带十分有名,被前任称为上访专业户。韩江林刚当上南江委书记那段时间,每逢赶场天,罗映舒就挑着一个小木凳来到书记办公室,股像钉子一样坐在沙发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悲惨遭遇,她用响亮的嗓门和哭丧歌一般凄惨的旋律唱诉,把周围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她说在文化革命运动中,自己出身不好,被人揪掉头发,被捆起双手吊了三天三夜,公社书记趁机欺负她…她的故事让韩江林为之动容,聚集在楼下的居民纷纷落下伤心泪。韩江林接受了申诉书,答应向上级反映她的情况,罗映舒则满怀希望地挑起小木凳下楼,沉重的挑子在她瘦弱的肩头跳跃。

 之后每到赶场天,她就像一只嗡嗡的蝴蝶,围着韩江林翩翩起舞,好像他是一朵盛满花的花蕾。刘永健介绍了罗映舒的情况,上级审干办已经多次审查了她的材料,结论是不符合政策。韩江林不堪一次次的凄惨表白,又没办法帮她落实政策,每到赶场天就下村检查工作,尽量躲避她的申诉。

 写着罗映舒名字的卷宗材料,被装订得整整齐齐。材料分为三个部分,罗映舒写的落实政策申请书,证人材料,组织调查结论。韩江林把申请书看了一遍,对她的基本情况有了大致了解,证人证言都不利于罗映舒。组织结论做出了多次,每一次都补充不少东西,但缺乏有价值的证据。调查结论的基本要点是,罗映舒家庭成分不好是事实,确证是南原师范的学生,在南原师范的毕业生登记本上,找不到罗映舒毕业的任何证据,也没有找到她遭遇不公平处理的任何依据。罗映舒陈述曾经在老家大地乡东盘村当过三年老师,调查结果是,在东盘大队、公社、区、县任何一级政府的工资花名册上,都没有找到罗映舒的名字,也找不到罗映舒领取工资的任何凭据。结论是罗映舒不符合落实政策的任何条件。

 最近一次审查是刘政道签字转来的申请,组织部重新调查得出相同的结论。

 韩江林又随手翻了一个人的审查材料,申请落实政策的人是一个水利工,属于现在聘请水利管护、守林员质,也不符合落实政策的质。他数了数一个箱子里所装材料的份数,又数了数装着审干材料的箱子,足足有十个箱子,也就是说,有近一百五十人曾经希望得到梦寐以求的工作和生活依靠,这些人背后站着一百五十多个家庭,心想,在这些陈年旧箱里,装着关乎多少人希望的材料啊。

 其他一些箱子装有一些与干部作风相关的调查材料,或与某位领导相关的财务调查。早年的组织部门工作几乎无所不包,凡是与领导和员干部相关的情况,组织部门都有调查涉及。组织工作无小事,韩江林第一次感觉到了这句话的分量。这么多调查材料,需要多少人付出艰苦的努力、辛勤的汗水、深刻的思想智慧。调查或涉及干部个人的隐私,或涉及工作机密,时过境迁,仍然无法成为正式的档案,也无法变成公开的文件,只能变成一堆废纸,静静地躺在箱子里遭受虫子的蛀蚀。

 屠晋平把草拟分聘用人员第三套方案的任务交给了他,这是只烫手的山芋,但哪怕被烫伤,韩江林也只能紧紧捂在手心。县委常委属于市委管理的干部,但天高皇帝远,除了换届考核,市委对所管理的干部考核,就是上级领导对副县级干部的印象,绝大多数来自于县委书记的汇报。做为班子的一员,韩江林始终把握一个重要原则——唯书记马首是瞻。要在是与非之间,找到第三条路,无数的历史事实证明,这是一条十分狭隘的道路,根本行不通。要完成这一棘手的任务,他只能从前人的经验中获得智慧,这是他走进废旧资料档案室的目的。

 呼吸着腐浊的空气,面对堆积如山的档案,韩江林一时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索打开窗,随手从文件柜上出一本最新的干部调动卷宗,坐在木箱上翻阅。这是一本四年前装订的干部调动卷宗,扉页上明显地标注着"副本"字样。韩江林一边翻阅里面的材料,心里渐生疑团,卷宗里装订的都是正式的干部调动文件,怎么会是一个副本呢?

 把卷宗材料从头至尾翻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心想,或许这是一份多余的档案吧。他在跟张副县长当秘书时,有时为了查阅资料的方便,往往会把一些日常要用、又非机密材料复制两份,一份办公室存档,另一份则按类别保存下来,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干部调动档案卷宗只有两卷,另一卷时间更长,装订更为糙。韩江林看到标注文书档案的柜子,想起前几天施超然副部长曾经向他请示,说文书档案太多,已经没有地方放了,需要移档案局。移的档案一般放在档案室里,这些档案堆在死角里,看来并非属于移的范围。

 文书档案里每一份正式文件后面都附有一份领导签发的手写草稿,韩江林翻遍了卷宗,手头的这卷干部调动档案里没有签发的手写稿。他出另一卷干部调动档案浏览一下,立即发现了里面的问题,在那本卷宗里干部调动文件也就二十来份,可是在这二十多人中,有四个人的名字竟然重复出现了两次。

 "姜明珠"的名字像珠子一般在他脑海里转来转去,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他翻到姜明珠的第一份调动档案,这是一份调入档案。姜明珠从东江县调入白云县教育局分配工作。而第二份调动档案显示,仅仅在白云中学工作了一个学期,姜明珠立即调到县教育局工作,第三份文件,姜明珠调到了南原市第三中学。

 一般人办理调动有如愚公移山般艰难,这个姜明珠调动工作就像玩游戏一样轻松,她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靠山?

 姜明珠?韩江林轻轻念了一下名字,眼前忽然一亮。姜明珠不就是苟政达的女儿吗?她姓姜,跟她母亲的姓。他记起来了,姜明珠调到白云中学时,曾经引起了一阵议论,有一位叫吴芳芳的女同学,和姜明珠同是南原师范大学的同学,都是计划外自费生。吴芳芳被聘为白云中学的代课老师,她发现姜明珠在东江待了一年后,转为正式教师调入白云中学,心里很不服气,便邀约聘用教师一起,多次向县里提出申请,要求与姜明珠同等对待,县里一直没有受理。苟政达任白云县长后,提高了聘用教师的待遇,风波才渐渐平息下去。

 另三个人重复调动也是从外县调入白云公安局,待了一两年再调出去。其他的都是调出文件,大多调往南原,有几个是白云原任领导的亲属。令韩江林疑惑不解的是,既然是正式调动,为什么调动文件不收进正式的档案卷宗,要留一个副本存放在保管室里呢?他隐约觉得这里面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他需要了解这里面的秘密。默记了调动者的名字以后,他掏出记事本记下了几个重要的文号,以便过后查对。

 在文书档案里,韩江林也看到了分聘用人员的几个文件,好像都仅仅只是下文而已,并没有认真执行。后来,他意外地看到文书档案里,县委组织部就聘用人员分问题向州委组织部所作的检查,上面说执行文件不力的原因有,白云经济发展落后,社会承受的就业压力巨大;聘用人员几乎都由各单位自筹资金开工资,县财政并没有增加多少负担,言外之意,各单位聘用人员与县里的领导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清理聘用人员的文件自然无法认真贯彻执行等。原来执行清理聘用人员的文件,白云采取的是拖的战术,最终使清退工作不了了之。

 这次分,苟政达采取拖的战术。一些人被单位停了薪,一些关系还在的聘用人员依然"一杯茶、一包烟、一张报纸看半天",吃香的喝辣的,许多矛盾凸现出来。被停了薪的聘用人员联合起来,开始走上访路线,县委领导遭遇到空前的压力。屠晋平表面上镇定自若,从他反复代韩江林要把分方案做好来看,紧张的心理仍然可见一斑。某些上访会暴县里的其他矛盾,进而影响县里主要领导的政治前途。这样的先例早已有之,屠晋平不得不防。

 在保管室待得久了,韩江林气闷紧,正要离开,突然听到隔壁干部档案室的铁门被打开,几个人说着话走进了档案室。韩江林一愣,轻轻合上门,心想,星期天施超然和人事局李国胜局长一起来档案室做什么呢?

 保管室与干部档案室的阅览室原是相连的两间,门被用木板隔起来,一边是保管室,一边是档案阅览室。档案员小谢把档案提到阅览室后,锁上了档案室的大门,说:"施部、李部,我有事先回去了,你们看完后就放在阅览室,等明天我再来收。"施超然答应着。小谢走后,听到两人翻了一会档案,施超然问:"把这份提职文件放进去,应该没有什么事吧?"李国胜说:"非领导职务是虚职,能有什么事?要正儿八经地报上来,也可以讨论通过的,周兵下个月就要调走,来不及了,给他一个非领导职务,到那边工资高一些。"

 施超然说:"工资介绍信还是介绍他现任职务的工资,哪里能够加呢?"

 李国胜说:"明天让周兵拿着这份文件到局里来,让刘胜志给他拟一个涨工资的文件,我们印了不发,把文件拿给刘胜志,让他在表上给周兵涨工资,这样,不到下个月发工资,周兵的调动文件下来就走了,在他们单位的工资表上没有显示,神不知鬼不觉。"

 隔壁须有耳,两个助手居然背地里干卑鄙的勾当,韩江林不免有些生气。但他又不能生气,周兵的舅舅是现任市委组织部李副部长,周兵从正义县文化局调到白云两年,马上调往州里。李副部长放心地把这样私密的事情交给施超然和李国胜,他们之间不是相当铁的关系,也必然有着某种勾连。

 "如果局里不好通过呢?"

 李国胜笑了:"人事局我说了不算,找说话能算数的来代替我好了。"

 "小心韩部长听了,人家可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李国胜呵呵一笑:"刚走进泥塘边,自然不知水有多深、泥有多厚,等趟过了几趟浑水,还不一样得陷在泥塘里?"

 施超然轻轻嘘了一声,说:"答应办的事,要办得妥当才好。"

 "组织部红头文件进了档案袋,事就算妥当了,工资三五年调一次,现在没调,下一次调资还不得按照档案里的资历调资?只是好了这小子,才混了三年多就是副科,你想咱们混了好多年,老荷才冒尖尖角。"

 "朝中有人好做官呗,财政的钱是门前河里的鱼,不捞白不捞,有本事的人多捞,没本事的就只能干瞪眼。"

 韩江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他们走到隔壁的档案室来,发现他偷听的秘密。幸好他们待了没多久,办完事就搭上铁门走了。韩江林见走廊空无一人,站在走廊上重重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然后关好门,绕了一个圈子回到部长办公室。

 韩江林慢慢把刚才看到的和听到的事情梳理了一遍,一个念头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坦然地在背后搞小动作,说明副手们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一个背着自己搞名堂的副手是绝对不能留在身边了,但是,鉴于施超然和李国胜两人资历老,得找一个圆满的借口打发他们出组织部。这个借口还要让他们能够欣然接受,心存感激,在以后的工作中仍然支持他。

 找什么职位安置他们,韩江林一时还犯了难。组织部副部长在一般人眼里肯定已居于权力的核心,肯定不会轻易放弃,如果要居于权力核心的人放弃眼前的地位,必须得有相当的地位以及丰厚的金钱和物质作为回报。调动一个干部并不是组织部长个人说了算,它是各种关系相互协调、各种力量和矛盾相互平衡的结果。他需要等待机遇。

 权力的大小往往是管事的多少,韩江林前段时间基本上不管组织部的具体事务,部里的同志表面上对他十分尊重,这种尊重也仅仅是道义上的尊重,而不是对职位和权力的尊重。既然常委会分工已经明确由他负责组织部工作,他不能再当傀儡,有责任也有义务具体承担起组织部的工作。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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